青崖整个人仿佛是被定住了一般,他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许久都没有动一下。耳边是一阵接着一阵的轰鸣声,昏暗的灯光下,在那些那些遥远的记忆里,是什么悬在半空,摇摇欲坠,岌岌可危,转瞬间却又坠入了深渊,发出不休的回响。
眼前是一片茫茫白雾,元溪的声音在他的耳边不断地重复着。
师父,抱抱我好吗……
抱抱我好吗……
元溪,元溪……他的元溪啊。
青崖在华梓染问出那句话的这一瞬间,竟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七年前,那些他埋葬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又一次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七年前……
那一年的初秋,一场绵绵秋雨过后,空气中夹杂着丝丝的凉意,一阵凉风吹过,树上零星的黄叶簌簌作响,庭前那一小块的空地上此时堆满了落花与枯叶,元溪一身白色道袍,在庭前那棵梧桐树下挥剑起舞,他将手中的长剑轻轻一挥,便横扫起一地黄叶,紧接着这些黄叶又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四周。
青崖推开门,一眼便看见了在庭前舞剑的元溪,他停在在门前,嘴角含笑看着那人,目光中浸满温柔。
青崖生性冷淡,不喜与外人接触,所以这偌大的恒雾峰也只有他们师徒二人。他与元溪都是行事简练之人,也不讲究那些个规矩,即使没有那些个打杂弟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便。
“师父。”见青崖出来了,元溪耍了一个漂亮的剑花,收回手中的素钧剑,转过头对着青崖,向他弯腰拱手行礼。
青崖缓步走过去,停在元溪身前,伸手拂去落在他发顶的几片枯叶,低下头见元溪的脸上还泛着微微的红色,青崖笑了笑,对元溪道:“为师最近要去一趟九茳山,你一个人待在恒雾峰若是觉得无聊,便去掌门那里待一段时间吧。”
元溪似乎有些惊讶,毕竟从他来了这恒雾峰就没见青崖出去过。他眨眨眼,问道:“师父不带我去吗?”
“过去说吧。”青崖将元溪带到一边的石桌前,他这刚一坐下,元溪立马殷勤地为他斟了一杯茶水,脸上满是笑的把茶水送到他的面前。
青崖接过元溪递过来的杯子,小抿了一口,随后放下茶杯,抬起头看着元溪问他:“你想去吗?”
元溪在青崖的对面坐下来,听闻青崖问他,连连点头,然后趴在桌子上眼巴巴地看着青崖。
青崖见他这副样子只觉的好笑,此时的阳光正好,石桌上树影斑驳,他伸手又揉了揉元溪的发顶,他此去九茳山倒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不过是当年师父仙去的时候叮嘱他百年后定要去九茳山一趟,让他在九茳山上寻一座墓室,将那墓室里的尸骨带回来与他合葬。
青崖年幼时也听说过不少关于师父的风流韵事,但却从来都不知道,也曾有一个人住进了师父的心里。
不过这些都是已经过去的事了,青崖也不需要关心,他现在要做的不过是完成师父的遗愿,将那副尸骨带回来。青崖用食指轻轻叩打着石桌,九茳山处西南地界,据魔族倒也还有一段距离,带着元溪去也未尝不可,
况且,把元溪一个人丢在紫霄宗他也有些放心不下,毕竟在决阳峰还有一个他的榛苓师妹呢!
想起叶榛苓……
青崖把脸一拉,问道:“前些个日子你又去决阳峰做什么了?”
元溪愣了一下,不明白刚才还在说要去九茳山的事,这转眼就变成了决阳峰,完全搞不懂他的师尊脑子里都在想写什么,元溪只得答道:“也没做什么,就是那日榛苓想吃桂花糕,青涟师伯又不让她出去,我便给她带了一份去。”
“你待她倒是极好……”青崖低叹了一声。
元溪总觉得他师父这语气里还有点其他的意味,只是他一时间还领悟不透。然而接下来,青崖一句话便直接为他点透。
青崖向他问道:“你可是想着日后与她结为道侣?”
元溪一听这话差点没从石凳上跳起来,他张嘴便反驳道:“怎么可能?我只是把她当做妹妹!”为了防止他这师父一时兴起再向青涟师伯说了这事,他又严肃地强调了一遍:“师父,我真把榛苓当做是妹妹。”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元溪总觉得自己在说完这话后青崖的脸色好转了不少。
青崖道:“你当她是妹妹那再好不过,不过日后你还是离榛苓远些吧,且不说你青涟师伯要怎么想,榛苓也不小了,你总对她这样好,难不保她要生些其他的心思。”
“知道了师父。”元溪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便提醒他师父道:“师父,九茳山的事还没说完呢。”
青崖收回放在桌上的右手,与他道:“想要去九茳山也行,但出去后不能乱跑,只能待在为师的身边。”
元溪见青崖答应带他一起出去,马上就笑起来,应道:“好的,谢师父。”
青崖见元溪这般开心,他自己也轻轻笑了起来,他这一笑,整个眉眼都舒展开来,好似春风回暖大地,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元溪有些发呆地看着他的师父,口中喃喃道:“师父,你笑起来真好看,就像是……”
元溪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整个人忽然安静了下来,他停了半天,最后也没有把那个像什么给说出来。
九茳山,断肠崖。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透过几丝袅袅白云,于半空中俯视这脚下的九茳山,满山红叶红得深沉又热烈,灿若云霞,犹如一团团燃烧着的火焰。
“下去吧。”青崖停下飞剑,对着身后的人道。
元溪轻轻一跃,便跳了下去,刚一落地他便开口向青崖抱怨道:“师父你也该教御剑诀了,那些比我晚入门许多年的师弟师妹们现在也都能骑着剑满天飞了,您自己不教我就算了,还不让我去跟师伯们学。”
青崖收回长剑,对于元溪的抱怨只是淡淡回了一句:“你跟他们不一样。”
元溪摸着手中的素钧剑,低着头,噘着嘴小声道了一句:“能有个什么不一样。”
他原本只是想吐槽一下,也没想着青崖能给他答案,却没想到青崖竟转过头对着他认真回道:“你是我青崖的徒弟,而他们不是。”
元溪闻言一怔,对于青崖这话他竟是完全反驳不了。
但依旧是不明白为什么青崖的徒弟为什么不能学御剑诀。
青崖转身便向九茳山上走去,走之前也不忘叫一声元溪:“跟紧了,别走丢了。”
元溪在他身后无奈叹道:“师父,再怎么说我也是到了金丹中期的,丢不了的。”
元溪如果能知道青崖那些潜藏在心底的秘密,他大概就会明白青崖为什么总是对他这般不放心。
可是他不知道,青崖也不敢让他知道。
墓室处在九茳山的半山腰,建造得极为隐蔽,墓室的门口堆了几块石头,周围长满乱糟糟的杂草,不远处不规则地栽种了上百棵的黄栌,枝头上挂满了粉红色的羽毛状叶子,似云似雾,如梦如幻。
只是不知这墓室的主人究竟是何人,竟能让青崖的师父如此牵肠挂肚。
青崖让元溪退到身后,自己则在前面默念起法诀,将墓室前的石头一块块小心移开,不久后,这座墓室外面的面貌便整个显露在青崖师徒二人面前。
青崖推开墓室的门,里面一片漆黑。青崖也不知道该不该让元溪随他一起进去,他怕墓室里万一有机关会伤着元溪,却也不放心将元溪一个人落在外面。
便转头向元溪问道:“要进来吗?”
元溪走过去,趴在那墓室的门口向里面望了一眼,只见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他嘴上回青崖道:“当然啦,说好要一直跟着师父的。”
平日里怎么没见你这么听话。
青崖轻笑一声,从储物袋里拿出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先元溪一步进了那墓室。
元溪紧跟在青崖的身后,这墓室在外面看来这座墓室建造得十分简陋,里面却装饰得十分富丽堂皇,陪葬品从入口处一直堆到了墓室里最里面那扇门的门口处,原以为这人会选择埋在九茳山这种地方,大概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如今看来却是不然,墓主人虽不是修真人事,但想来生前的身份必然十分高贵。
只是若此人身份高贵,此行怕是不能简单了事。
在夜明珠微弱的光亮下,四周墙壁上的各种彩绘仿佛活了一般,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感。
青崖向身后的元溪叮嘱道:“元溪,一定要跟紧为师。”
“嗯。”阴森森的墓室里,元溪的声音显得格外的空旷。
如今青崖已经是有些后悔把元溪带来了,他倒不是怕元溪会拖累他,他只是怕自己会护不住元溪。只能怪他那早早去了的师父,说话的时候也不说全了,至少也得把他那心上人的身份说个清楚啊。
站在最后一扇门前,青崖半响没有动作,他转过身对元溪道:“元溪,若是等一下发现情况不对,你只管往外面跑去,不要管为师。”
夜明珠泛着荧绿色的幽光,青崖脸上的表情无比的凝重。
元溪有些担心,叫了一声:“师父?”
青崖也没有解释,又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听话。”
“知道了。”元溪点点头。
青崖弯了弯嘴角,向元溪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来,转过身缓缓推开眼前的这道石门,过了许久,见四周没有异样,青崖这才松了一口气。
元溪紧紧跟在青崖的身后,打量起这最后一间墓室,这里的摆设简单,没有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陪葬品,墙壁上画了一堆不知名的符号,四周空荡荡的,只有墓室的正中央放了一张石桌,上面放了几个玉器小件,墓室的靠里面的放着一张石床。
那石床上似乎是躺了一个人,穿着深色银丝的华服,因为光线的缘故,元溪也看不清那人是何长相。
“师父,师公要你带回去的,是那个人吗?”元溪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向青崖问道。
青崖顺着元溪的视线望去,见到那石床上隐约的人形,他点了点头:“大概是吧。”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与腐烂的味道,夜明珠泛着幽光将这里衬得更加的阴森可怖,四周一片寂静,青崖走在前面,向那石床渐渐靠近。
待他们走近一看,只见那衣服下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副嶙峋的骨架。
而这衣服看起来……竟是一个男人的!
青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他从没听说过自家师父还跟哪个男人有一腿,这尸骨若是带错了,怕是他那师父都要从地底跳出来不可。
而且,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想愿意在死后跟他那师父合葬在一起。
青崖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正当他犹豫之时,胸口处有微光闪烁,那里的衣服动了几下,从里面飞出来一枚黄色纸符,那是他师父仙去前交给他的,叮嘱他一定要随身携带,却从来没说过这东西是个什么用处。
如今看来,他那师父是早料到会有今天这么一出,这样也好,既然他师父做了准备,青崖也好微微放下心来。
那枚纸符轻轻落在了床上骨架的胸口处,青崖带着元溪向后稍退了一段距离,静静站在一旁注视着石床上的变化。过了没多久,骨架胸口的符纸又亮了两下,紧接着便听见一苍老又沙哑的男声回荡在整个漆黑的墓室中,那男声道:“扶风,我来带你回去了。”
这声音青崖自然是熟悉得很,只是没想到他那师父到最后心心念念的还真是个男人。
可这床上的骨架却是什么反应都没有,依旧安安静静地沉睡在那里,纸符闪出的亮黄色的光映在这副森森白骨上,元溪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一阵寒意袭来。
男声将那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声音却是一遍比一遍低了下来,想来是这纸符里的灵力快要耗尽。
扶风,我来带你回去了……我来带你回去了……
不知这扶风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然能让青崖师父那等风流浪子至死不忘。
就在青崖以为这事要没有个结果时,那骨架忽然动了一下,然后缓缓从床上坐起,而那道纸符也从他的胸口滑落,啪的一下掉落在一旁的地上。
纸符闪了闪最后的微光,便彻底暗了下去,那句“扶风,我来带你回去了”也再响不起来了。
石床上的扶风歪了歪脖子,长期没有活动过的骨头此时咯吱咯吱地响着,在这静悄悄地墓室里尤显得突兀,他忽然转过头,空洞洞的眼睛直直望向青崖二人。
他张了张嘴,过了许久才发出声音来:“是玉宵让你们来的?”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少年时期,空灵却又绝望。
而玉宵正是青崖师父的名讳,青崖点点头,道:“惊扰前辈了。”
扶风却道:“要是真觉得惊扰,你们今日便不会来了。”
青崖没有说话,因为这件事上确实是他做得不对,贸然进入人家的墓室实在非正道人士所为。
见青崖不说话,扶风嗤嗤笑了两声,那副骷髅上竟似出现了嘲讽的神情来,只听扶风的声音又问道:“玉宵想要带孤走?他凭什么呢?”
青崖顿了一下,才勉强回答道:“师尊他……大概是爱慕您。”
“他爱慕孤?呵……”像是听了极好笑的笑话,扶风笑了好半响,直到笑得那骷髅都咳嗽起来,扶风才渐渐收回了笑声。
借着夜明珠微弱的光亮,元溪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的,生怕扶风一不小心就把内里的骨头给咳出来。
扶风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讽意,床上的骷髅抖了一抖,只听扶风道:“孤当年为了玉宵众叛亲离,可玉宵又是如何待孤的?”
青崖不作声,事关上一辈恩怨的,本就不该他多言,他轻轻抚着元溪的后背,他这小徒弟怕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可别被吓坏了。
扶风也不要青崖的回答,他自言自语继续道:“他转眼便抛下了孤,继续他的逍遥快活日子,坐拥红颜蓝颜无数,到后来怕是早就忘了孤这个人吧!玉宵啊玉宵,你现在又凭什么让孤再跟你回去呢?”
墓室中只剩下扶风一个人在絮絮叨叨着,可能是时间太过久远的缘故,许多事情他都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说起来的时候把许多时间冗杂在一起,逻辑关系也大都说不通了,但要把整个故事的经过听明白倒也容易。
故事发生在两百年前,那时候的扶风还是楚国的太子,百官敬仰他,父皇信任他,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他原本以为他这一生该是已经注定好的,待到未来的某一日黄袍加身,这一生便这样过去了,然而直到某一天他遇见了玉宵。
玉宵虽是修道之人,但年轻时生性放荡,又爱好美人,初见扶风时见这少年实在貌美,便忍不住嘴贱撩了几句,只是他这随便一撩却成了扶风一生的结。
他的那些话对这个女修说过,又和那个妖精谈过,说了无数遍后,自己都已经把这些话当做了笑谈,却不知道眼前这美人是个死心眼,把他的那些话都当了真。
这世上终有一个人会是你的心魔,而玉宵便是扶风的心魔。他为了玉宵被父皇废去了太子之位,又被驱逐到偏远的异地。
他为了玉宵抛下了所有,可事实上却连玉宵也不要他了,原来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下了,他一无所有。
扶风死在天庆十八年的那一年春天,那时,他二十三岁的生日才刚刚过去没有几天。
这情之一字,最是害人不浅。
那骷髅的嘴巴张张合合说了一个多时辰,说到最后,那声音似是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浮生如梦,便让这一切便尘归尘,土归土了吧。”
说罢,床上的骷髅直直地向后倒下去,白骨与石床碰撞,发出重重的咚声。
青崖垂下眼帘,看着地上的那道纸符,看来他师父的遗愿是完成不了了,扶风既然已经说出这般话来,定是不想再与他那师父有任何的牵扯,相信玉宵如果知道扶风心中所想,也定不会再来强求他。
青崖走过去,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纸符,就在这时,忽然听见身后的元溪向他大声叫道:“师父小心——”
青崖抬眼便见一道极光向他这边袭来,他连忙向一旁躲开,只听一声轰隆巨响,那被极光击中的地面深深陷了下去,青崖急忙过去将元溪护在自己身后。
这时于半空中出现了一青衣墨发的青年,他长相极美,却又没有半分的女气。手中摇着一把折扇,隐约能看见那纸扇上题着玉宵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