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感和手下的二百名骁果卫士们都解下了盔甲,躲进了临时搭起的简易帐蓬里。
浮沙无基,这里不是普通的土地,可以打桩子拉绳以固定帐蓬,大家只能用马槊插在地上,支起一块帆布,几个人向四周一坐,把布压在屁股底下,再用脱下的铠甲压住其他几个位置。让帆布不会被风吹得飘起,就算形成了个挡风遮阳的临时窝棚。
杨玄感,王世充和达鲁花三人猫在一个帐蓬里,满帐蓬都是达鲁花身上那股吃多了羊肉外加几个月不洗澡的膻臊味道。让人闻了想吐。
而达鲁花却好象没有意识到杨玄感和王世充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一边挠着胳肢窝,一边向嘴里灌着味道浓烈的马奶酒。
但与这浑身散发着臊味的突厥人相比,杨玄感更讨厌的还是王世充,这家伙正在嬉皮笑脸地盯着杨玄感,更让杨玄感浑身的不自在。
达鲁花又灌了一口酒。白色的奶酒汁顺着他的嘴角向下淌着,他嘴里叽哩咕噜地说着让人听不懂的突厥话,眼睛却盯着远方正光着膀子,指挥着那五百名军士挖尸体的李子雄,这些军士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蒙着面,缠了头巾,好似阿拉伯人。
达鲁花转过了头,把那个硕大的皮革酒囊向着杨玄感一送,用着半生不熟的汉语说道:“杨将军,你愿意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杨玄感心底里并不喜欢和突厥人打交道,于是冷冷地说:“本将不喜欢交朋友,更不喜欢和突厥人交朋友,上次我杀了你们这么多人,你为什么要和我交这个朋友?”
达鲁花哈哈一笑:“我们都是男人,也都是军人,打仗也不是因为私人仇恨,而是因为我们的可汗和你们的皇帝要我们打,我们突厥人敬重真正的英雄,杨将军你就是真正的英雄。”
杨玄感转头仔细地看了看这个突厥人,这人满脸胡子,脸上伤痕累累,眼中却是一片真诚,比起那一脸坏笑的王世充,杨玄感反倒是更想和这个人打交道。
于是他接过了酒,张嘴欲喝,却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达鲁花将军,要是以后我们的皇帝再和你们的可汗反目成仇,我们还是要在战场上相见的,到时候你还会顾念朋友关系,手下留情吗?”
达鲁花摇了摇头:“朋友是朋友,战场是战场,我和你交朋友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打仗是两个国家的事,就算是亲兄弟,以后上了战场照样是你活我死。”
杨玄感一下子被他这颠三倒四的成语逗乐了,更是欣赏他这种豪气和真诚,于是大声说道:“好,我杨玄感交你这个朋友。”说着便一仰头,大口地喝起那马奶酒来。
王世充在一边看着,眼中闪烁不定,似是在考虑着什么事。杨玄感放下酒囊,余光看到他这副神情,冷笑一声:“王将军,又在想什么阴损毒计了吗?”
王世充一下子回过了神,脸上堆着笑:“哪里哪里,杨将军,世充不过是看二位结交,有点感动罢了,想我王世充平日里也是喜欢结交各路英雄。可还没见过象二位这样肝胆相照的豪爽。”
杨玄感不屑地哼了一声:“那是因为我们交朋友不求什么,只是喜欢对方的人,并不图朋友一定要如何回报自己。而你不一样,你结交别人都是有自己的目的。即使不是现在,也是希望对方将来能帮得上你的忙,以实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
王世充的脸上肌肉跳了跳,嘿嘿一笑:“这也未必吧,杨将军。世充不才,在大兴城里的朋友自问比你多,您这样的贵人自然是不接地气,跟草莽的英雄豪杰如一个天一个地。”
达鲁花冲着王世充嚷了起来:“我达鲁花就不喜欢你王将军,我还是宁愿跟杨将军交朋友。你不是好人,还挖自己人的尸体烧成灰,我们突厥的巫医都不做这种缺德事。”
王世充看了看达鲁花,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可怕的杀机,却不说话。
杨玄感见王世充安静了下来,也不理他。与那达鲁花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大谈上次大战之事。
那达鲁花虽然没经历过上次的大战,但部下多为上次被杨玄感俘虏的兵将,达鲁花为人又喜欢和部下打成一片,因此杨玄感上次的英雄事迹早把他的耳朵听出老茧来了,杨玄感自己都很吃惊原来在突厥人现在的心目中,自己都快要成天神了。
借着微醉的酒意,杨玄感有意无意地问道:“那在你们突厥人的嘴里,我是不是最能打最厉害的一个?”
达鲁花嘿嘿一笑:“杨将军确实是能打,但还不是我们突厥人心中最厉害的汉人英雄。”
杨玄感一下子酒醒了一大半。他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人能强过自己,便大声道:“那能是哪位英雄?汉朝的大将军卫青,霍去病?还是李广?”
达鲁花摆了摆手:“不是不是,是你们隋朝的将军史万岁。”
“是现任河州刺史。太平公,上柱国史万岁史将军吗?”王世充冷冷地问道。
达鲁花哈哈一笑:“我不太懂你们汉人的官,总之就是以前敦煌的那个小兵,后来当了将军的,我只知道他是叫史万岁。”
杨玄感在脑袋里飞速地把史万岁的情况过了一遍,脑子里浮现出史万岁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眼。还有那大理石雕般棱角分明的面孔,不住赞了声:“原来是史将军啊,确实是英雄勇士,若是他,玄感自然是没话说。”
王世充突然“嘿嘿”一笑:“杨将军,史将军已经年过五十,当年阵前斩将,吓退突厥大军的壮举也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哪比得上你杨将军年少英雄,来日方长呢?我看要论真正的勇士豪杰,还是你杨将军当之无愧啊。”
杨玄感知道他是在借机挑拨自己和史万岁的关系,顺便企图拍自己的马屁,也不回话,“哼”了一声,便与那达鲁花继续喝起酒来。王世充微微一笑,闷在一边不再说话。
太阳渐渐地落了下去,沙漠里的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月亮开始升起,外面点起了火把,照得这方圆几里的地方如同白昼。
李子雄带着他的数百名兄弟忙活了一个下午,终于把这些战死的尸体全给挖了出来,堆在了一起。外面散发着一股恶臭,腐烂的尸体有的开始生蛆,还有些正在流着着黑色的尸水。
杨玄感和达鲁花看到这情景,饶是他们都算是久经沙场,刀头舔过血,看到这副惨状仍是恶心得吃不下饭,倒是王世充似乎见惯了这情形,吃晚饭的时候胃口还不错。
王世充走出了营帐,冷冷地看着那些累得半死,走得远远地开始呕吐的李子雄部军士们,对着站在一边沉默不语的达鲁花说道:“将军,轮到你出场了。”
于是达鲁花和手下依着他的吩咐,套上了全身的棉袍,遮住口鼻,跑去挑了几百具烂得最厉害的尸体,把一些生了蛆,淌着黑水的腐肉割下,装到那随身带的大布囊里,而李子雄不知何时站回到了杨玄感的身边,边看边流泪。
三百个大布囊装满后,王世充命人把这些布囊堆在了一起,换了一身写满各种符文咒语的巫师袍,戴上了一面青铜恶鬼面具,披散头发,赤着双脚,手里拿着一面兽皮鼓,围着这些布袋整整跳了一个时辰的大神,嘴里念念有词。
一个时辰后,王世充结束了他的动作,摘下面具,吩咐达鲁花的那三百骑士带着这些布囊和那些病羊,去那白亭海里投放。这些一早就已经商量好了,达鲁花多次去过白亭海,对那一带的路线非常熟,这次去也是驾轻就熟,下午的时候他还和杨玄感打赌,说是五天内一定能回来。
达鲁花走后,王世充命令支起百十来堆柴堆,把那些尸体全部堆了上去,放火焚烧,百多个大火堆冒出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大半个天际,李子雄和他的手下们对着这些战死的同袍,痛哭流涕,连杨玄感也受这情绪感染,虎目中泪光闪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