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远闲赋在家,虽然不知今后命运如何,但他心胸豁达,并不怎么悲伤。如今儿女都已长大,万一自己入狱,梁家会帮忙照顾家里,夫人的生计也不用担心。事到如今,他挂怀的只有两件事,一是不能亲眼看到黄珊珊出嫁,二是无法完成梁翊的嘱托了。
黄文远端坐在书房中,看着一年前梁翊交给自己的东西,心痛得闭上眼睛。他若能像这个孩子一样遇见自己的结局,说不定也就不会答应他的嘱托了。仆人在外面敲门,说是有人从京城来了。黄文远急忙把东西收好,整了整衣冠,才出去见人。
正厅里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身着一身素色衣衫,面容有几分苍白憔悴,看起来像是大病了一场。黄文远不卑不亢地行礼,那人却急忙将他扶起来,连声说道:“老前辈,这段时间您受委屈了。”
黄文远心里一暖,重新打量起了眼前这个人,他终于想了起来,好像梁翊拉着此人一起回过富川。那人笑着说:“老前辈,晚辈姓江名璃,字冰玉。久闻前辈大名,今日终得一见。”
黄文远松了一口气——既然江璃来查案,那自己还有翻案的希望。他将毕方等人在成佛寺的所作所为跟江璃说了,江璃很容易就猜出正是他们放的火。可回到京城后,那几个人死活不承认,就说在将法顶大师释放之后,他们就回了京城,对之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们笑得十分得体,得体到让江璃怀疑自己的判断。他恨不能将他们关进直指司大牢,让他们亲自尝尝他们发明出来的刑罚。可如果他这么做了,他就变成跟张英一样的人了。
江璃自然是受梁翊的嘱托才去调查的。梁翊说,若查明真相,既能保护清官,又能打击直指司的旧势力,建立江璃理想中的直指司。可江璃亲自试过才知道,要扳倒一群无耻的人是多么艰难,他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却没有办法将他们绳之以法;不仅如此,他还得罪了一大批人,从此在直指司更加难以立足。
江璃一点儿都不怪梁翊,至少通过自己据理力争,赵佑真答应暂且不追究黄文远的责任,让他在三个月之内将成佛寺恢复原貌,查出放火真凶,并安抚富川的灾民,不能再出现暴动。黄文远对赵佑真的宽容感激不尽,比起其他的,他更在乎的是——他或许能完成梁翊给自己的托付了,尽管他祈祷那一天千万不要来临。
林充阳躲进了琵瑟山北段,对富川境内的大火一无所知。躲了几天之后,他才从山里出来,回富川探探风声,这才得知成佛寺被一把大火烧得面目全非,还烧死了很多僧人。林充阳一直深信,大虞历来重佛,成佛寺又颇受皇室照顾,直指司再怎么猖狂,也不敢拿成佛寺怎么样。可他再次被直指司的丧心病狂给震惊了,他都忘了如何愤怒,只是提着一口气,二话不说,又踏上了回京城的道路。
林充阳昼夜兼程,不再躲避官府的追捕,而是恨不得遇上几个官府的人,来几个杀几个,这才解恨。说来也怪,他如此高调地在官路上行走,却并没有人抓他。在离华阳城二十里的一个小茶棚里,他停下来歇歇脚,听到很多人都在讨论直指司使者被杀的事情,林充阳竖起耳朵,凝神倾听了起来。
“前些日子我们还都在猜,琵瑟山庄是不是销声匿迹了?那名满天下的四大刺客是不是也全都金盆洗手了?现在看完全不是这样,我猜他们肯定在暗中筹划着什么大动作。”
“谁说不是呢!你说昨晚清风楼上那么多人,大街上也热热闹闹的,可残月就敢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杀人。听说他的箭瞄准那个谁…毕方的时候,真的像天神降临一样。毕方武功多高啊,可是他吓得躲都躲不了,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箭射进自己的印堂上。不仅如此,残月真的能连发三箭,他想杀的人一个都逃不掉。他的箭实在太快了,那么多人看着,却没人惨叫,也没人敢去报官,好像都傻了一样…杀了人之后,他就将弓别在身后,立在月光下,就像…就像剑客将剑入鞘那般潇洒。哇,不能再想了,我虽然没见过,可听别人描述,我就够眼馋了。再想下去,估计我也想练弓箭了。”
林充阳听着众人对徒弟的赞美,心中无限欣慰,却又为他感到担忧——如此一来,残月的行踪算是彻底暴露了,直指司可以将搜捕的范围缩小到华阳城。这小子又被政敌紧盯着,只怕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
林充阳等不及了,他要尽快帮徒弟洗清残月的嫌疑。可他很明显得感觉到,刚刚在议论残月那些人,正在小声议论他。也是,前些日子京城里的风声那么紧,谁都知道林充阳就是一个体型健硕的和尚。如果将他举报给官府,说不定会得到一笔丰厚的赏赐。
几个人在暗中嘀咕,却被林充阳听了个一清二楚,他只是回头一看,那些人便立即吓得瘫坐在地,仓皇而逃。林充阳自嘲道,修炼十六年,才有了这般平和的模样;可要变回当年的夜叉林充阳,不过只需要一眨眼的时间。
他将茶钱扣在桌子上,四条桌子腿顿时摇摇晃晃,小二将头缩在柜台后面,战战兢兢地不敢出来。林充阳冷笑一声,便大踏步走了出去。
总要入城才能见到梁翊,可这城门守卫重重,只怕帮不了梁翊,自己反而会被抓起来。正在他望着城门兴叹之际,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却向他走来。少年压低了帽檐,林充阳则下意识地运起内功,准备应对他的攻击。
不料那少年浅浅一笑,问道:“景暄初年秋天,成佛寺中的柿子,是谁偷摘的?”
林充阳不明就里,但感觉少年不像坏人,便答道:“是犬子偷摘的。”
少年抄起胳膊,又灿烂地笑了起来:“后来是谁告的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