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过年(2 / 2)

钟慧尔却半点不担心,今天江溪给她的惊奇太多,再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再一惊一乍了。

果然,面包车一路顺顺当当地出了村子,拐上了一条水泥浇灌的大路。

钟慧尔看地图的本事不大行,最后由那十来岁的男孩儿接手,这半大的孩子方向感极强,在其指导下,江溪一路将车歪七扭八地开离了桂市。

在离开桂市的那一刹那,车厢内爆出一阵剧烈的欢呼声。

孙婷咋咋呼呼地跳脚:“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男孩儿坐在副驾驶位,捂着眼睛无声流泪。

钟慧尔喜极而泣。

小萝卜头们似懂非懂,茫然欢喜,皆而有之。

江溪从后视镜看到,忍不住掀唇笑了,长而卷翘的睫毛在一片深沉的夜色里,好似带起了一片星光。

接下来之事,简直顺利得有如神助。

江溪直接将车驶去了临市的警察局,将这群小萝卜头悉数交给警察们,由他们帮着找寻各自父母,就功成身退了。

“你不在这儿等?”

钟慧尔错愕地看着她,言语中流露出的一丝关心,让江溪眼里漾起了一丝笑纹。

她无意再去追究前世这人究竟为什么会嚎一嗓子,在极端的情况下,人有时会做出自己都意想不到之事。何况今世她也利用了钟慧尔,手段不太光彩,从而保证了自己的全身而退——就这样扯平吧。

“不了。”

江溪摆摆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她之前借了警局电话,谁料爸妈电话没打通,只得给大伯家留了口讯,现下却等不及了,不然等爸妈收到消息,一来一回路上恐怕要耗去不少时间,还不如她直接回家。

孙婷自然是留在局子里,等父母来接。

“江姐姐,江姐姐……”

江溪步子迈得大,等听到身后的呼唤声,人已经走出了警局老远。

她回过头来,却见方才一声不吭的男孩儿一路追出来,双手撑着膝盖呼哧呼哧地大喘气,见她转身就是一笑,擦干净的脸蛋精致得好似一尊琉璃娃娃,声音清亮:

“江姐姐,我叫顾云飞,你记住了!”

审讯桌对面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妇人,面色枯黄,皱纹过早地爬上了她的眼角,一身灰扑扑打了七八个补丁的破布棉袄,明明还是盛年,却仿佛已经提前走到了日薄西山的暮年。

来这的犯人,要么骂骂咧咧,要么痛哭求饶,可这妇人从头到尾闷着头,只偶尔以点头摇头作答,安静配合过了分。

严礼也不在意。

作为桂市刑支大队的二把手,他手头每年要经手的案件不是以万计,也是以千计的,一颗心早就历练成了硬邦邦臭烘烘的石头,没那么轻易撼动——

何况,这是一个灭人满门的杀人犯,整整六条人命啊。

严礼想到一年前的中秋,当他接到报案火速赶去时,废墟里拖出来的六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就忍不住心惊。

这算是近些年难得的刑事大案了。

不过想到合扬县那块地方的风俗,又觉得出这么一桩事——也是迟早的。尤其东南角的桑家荡,窝在山沟沟里,平日不与外界往来,穷得还跟解放前似的,家家户户媳妇都靠买。

事发后,桑家荡的男人们义愤填膺地站出来,说这家买来的媳妇天生白眼狼,逃了五六次,被全根打断了腿还能跟跑货的往外跑,就是个养不家的。有几个碎嘴的婆娘则忿忿道这家媳妇就是个爱勾人上炕的狐狸精,言之凿凿地说迟早出事,个个成了事后诸葛亮。

全国通缉了一年,一个瘸腿妇人也不知怎么掩饰的,竟然硬生生藏了一年,直到如今自首才归案——衬得整个桂市的警署几乎成了行业内的笑话。

“逃亡了将近一年,为什么突然想到自首?”

江溪抬头看了他一眼。

严礼这才发觉,这妇人有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即便眼下有块碗大的疤,即便这波光粼粼下是一滩死水,依然能觉出曾经的动人,让人忍不住生出驻足一二的心思。

“警官,”江溪粗粝的声音如刮过砂纸,好似很久不曾开过口:“问这些做什么?”

“案情需要。”

严礼合上卷宗,将手边的矿泉水往前递了过去。小刘也停下笔,好奇地看过去。

江溪没接,她好像对这世间的一切都丧失了兴趣。过了会,才艰难道:“我……回了趟家。”

严礼顿时了然。

去年通缉令刚出来时,他为了抓人,特意去了一趟申市,调查时才发现,就在江溪被拐不到两月,她的父母都死了。据说父亲是在去外地寻人路上精神恍惚,被一辆大卡活生生轧死的,死状极其惨烈,江溪的母亲受不了打击,得了抑郁症,直接就跳了楼。

严礼几乎可以想象,当江溪排除千难回到老家,却发现父母早已因当年的事故纷纷离去时的万念俱灰——

他突然有点同情起这个杀人犯了。

江溪沉默了会:“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为什么杀人?”

“活不下去就杀了呗。”

江溪微微阖着眼,严礼这才注意到,她还有一排卷而翘的睫毛。

他忽然想起从申市发来的那张属于江溪的个人资料,号称能将妖魔鬼怪都照出原型的证件照上,映着一个明眸善睐、顾盼神飞的少女,光看着,都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灵气。

如果命运没有中途拐了个弯,对这妇人太过残酷,她阖该拥有一个光明幸福的未来,而不是背负着不名誉的罪名,走完人生最后的一程。

严礼感到些微的可惜。

他想起自家正上高中的女儿,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与江溪失踪时一般大,若哪一日……他简直不敢想。

“活不下去?他们打了你?”

“打,怎么不打?一天按三顿地拿鞭子抽,不定什么时候不顺心了,也抽。在那片,买来的媳妇都是自家的物件,打死不论。”

江溪撸起袖口,露出一小截手腕,小刘惊呼了一声。

短短的一段,纵横交错没一块好肉,全是坑坑洼洼层层叠叠的疤,一看就是长年累月被鞭笞才留下来的,一眼看去可怖得狠。

“难看吧?这没什么。”

江溪不在意地将袖口重新拉下,严礼注意到她右手小拇指微微往外别着,好像是拗断了又没接好的样子。

“挨打是家常便饭,常常被惩罚整天整夜地没饭吃没地睡——这也没什么。”

在正红旗下大白天光里蓬勃长大的小刘不能理解,如果这都没什么,那什么才是有什么。很快,江溪就让他知道了,被愚昧和无知浇灌的土地,因贫穷所能滋生的罪恶。

“桑全根买人的钱哪来的你知道吗?他是老大,底下还有三个兄弟,四兄弟一起凑了钱,买了我。明面上,我是桑全根一人的媳妇,可你知道这被窝里睡了几个?”

“几个?”

小刘喉咙发紧。

严礼看了他一眼,没斥责。

“四个,啊,不对,后来还多了一个他那老不死的爹。”

江溪喉咙口里发出一声古怪的笑,短促而冷厉。

仿佛是夜谈诡话中才会出现的荒谬现实,让小刘呆了住,连声音都在发抖:“这,这……”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

江溪的眼神,让小刘面上一阵又一阵的发燥,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不敢听了。

严礼却在江溪的沉默中了然。

在那穷乡僻壤天高皇帝远的合扬县,为了当地治安管理,大部分警员都是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江溪什么都没说,但在她近乎嘲讽的眼神中,却仿佛又什么都说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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