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泉(2 / 2)

没有理会他的反驳,听雪楼楼主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样罢——”

话音未落,他忽然伸手,在身边的梧桐上轻轻拍了一掌。那一掌的力道似乎太轻了,树身连晃都没晃——少年正想开口讥讽,却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那一掌后,虽然这棵树的树身丝毫不动、可树枝的末梢却在瞬间一齐震动了起来!

那是什么样的一种诡异内力?!

在簌簌震落的千百片树叶中,萧忆情忽然负手冷冷地说了一句:“我不用兵器,也不会出手攻击你——在叶子全部落地之前你若还没败,就算我输了。”

少年怔了一下,然后眼睛里的光亮了起来:如若听雪楼主不用他的夕影刀,如果只是叶子落地那么短的时间,那么,他无论如何也能撑下来!

在回旋飘落的木叶中,少年忽然拔剑,闪电般的进攻,奋不顾身的近身搏击,几乎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杀着。仿佛是被逼出了生命中全部的血性和悍勇,本来软弱无力的剑气忽然间复又凌厉了起来,纵横飞舞,搅碎了片片落叶,散作漫天飞尘。

果然没有拔刀,也没有反击,听雪楼的主人只是一味地回避着,身形飘忽如鬼魅。然而少年那样激烈的剑气还是让他微微咳嗽起来,在他身形一缓的同时,连刺十八剑都落空的孩子忽然和身扑上,人和剑如同白虹般直刺听雪楼主的心口——

那几乎已经是舍身的一剑!

“好!”看见那一剑的气势,连萧忆情都忍不住脱口赞了一声。

两人之间纷飞的落叶被剑气搅得粉碎。距离本来就已经很近,只是一瞬间,剑尖已经刺入了萧忆情的心口,听雪楼主的反应也快的惊人,立刻抬手挡——晚了!

少年眼睛里有火一样的兴奋光芒:因为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剑,已经刺入了对方的身体!虽然萧忆情抬手阻挡,然而少年的剑已经先一步穿过了听雪楼主指间的缝隙,刺入了他的心口!

十五岁的少年一击得手,立刻合身前冲,狠狠的将手中的剑向着对方心口猛刺过去。萧忆情被他的冲力逼得往后急退,背心重重靠上了那株梧桐,震的落叶再次纷纷而下。

两个人的去势终于止住,时间仿佛一瞬间凝固。

少年用尽了全力,喘息着,看着对咫尺面靠着树干站立的白衣公子,眼睛里有复杂的光芒——他手里的剑刺入了对方心口,直至没柄。

空气陡然静了下来,遍布整个院落的听雪楼子弟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然后很快就抑止住了,再也没有人出声。二楼主高梦非在一边冷冷地扫视着全场,但是不知道为何,手一直按着剑柄,却没有拔剑。

紫陌的脸色苍白,强自镇定地看着梧桐树下的两人,全身微微颤抖。

血从萧忆情的指间缓缓溢出,顺着苍白的手指流下。剑已经刺入他胸口大半——只怕已经穿透了他单薄的身子,钉进了身后的树干上了罢?

“说过不要小看我!……你、你输了。你输了!”那一剑几乎让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少年断断续续地说着,然而不知为何看着被自己一剑钉在树上的听雪楼主人,除了快意,心中居然也有一种不知所以的失落。

听雪楼的楼主,萧忆情……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哦……是么?”萧忆情低头看看指缝间的利剑,再抬眼看着空中已经快要落尽的叶子,忽然淡漠地笑了笑。

少年大惊——因为,他陡然听出了对方声音里丝毫没有受伤的迹象!他闪电般的后退,试图抽剑离开。然而,那把剑仿佛在对方的指缝间生了根一般,用力一抽,居然丝毫不动!少年的脸色变了,用尽了全身力气,然而根本无法拔出剑。

来不及考虑,他松手,弃剑退开。

然而就在他松开剑柄的那一瞬间,那把剑却径直弹了起来,带着疾风反弹而来,瞬间击中了他肩头的大穴,瞬间把他打倒在地!

萧忆情站直了身子,看着被定住身形的少年,忽然笑了一笑,伸出另一只手去一抄,挟住了半空中最后一片悠悠落下的树叶,悠然:“时间正好,不是么?”

少年看着他若无其事的神色,眼睛里有不可思议的表情:“怎么、怎么回事?我明明刺中了你!”

“不错,”白衣公子淡淡的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你那一剑很快……的确刺中了我,虽然不过只刺入了一分。”

他微微抬起手,翻转过手腕,“铮铮铮”。一片金属交击的轻响,他掌心里握着的数十片利剑的碎片,在瞬间滑落到地面。

每一片,都不过一分长短。

少年忽然间明白过来:原来,那半把剑,居然就是这样在急退的过程中、一分分的被他的手指夹为碎片!虽然剑身没入了大半,然而实际上刺入的、也只是一分的深度而已!

十五岁的少年那刹间呆住,怔怔地看着这个文弱清秀的公子。眼前这个人的武功,是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过的另一种境界……那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啊!

许多年以后,已经改名叫做“黄泉”的听雪楼护法、武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然而,远远地回想起那一日楼主的出手,虽然已经不再震惊,却仍然叹息——那时候的自己果然是太年轻,不知道天高地厚,竟然还有一人一剑挑战听雪楼楼主的勇气!

看着少年惊讶的表情,萧忆情有些疲倦地笑了一下,伸指凌空轻弹,解开了少年身上的穴道,回身走到了梧桐树下的榻边。在走过二楼主高梦非身边时,稍微停了一下,轻轻吩咐了一句什么,高梦非眼神微微一变,似乎有些不解,然而却立刻点了点头,然后走开。

“楼主!你没事?太、太好了……”紫陌方才松了口气,连忙上来,抽出丝绢为他包扎胸前的轻伤,手指仍然微微颤抖。听雪楼主看了紫陌一眼,只是说了一句:“不必了。”

少年身上的穴道已经解开,然而对于方才那一幕的震惊,让他仍然呆在原地没动。

“怎么样?”听雪楼主微笑看着他,坐下来,“你输了。”

少年呆呆地看着眼前强手云集的听雪楼、看着居中而坐的白衣青年,忽然,伸舌舔了舔颊边的血滴,眼神迅速的扫过全场,一瞬间做出了判断——毫无预兆地,他朝着人群出现缺口的地方,用尽了所有力气拔腿狂奔!

即使这个萧楼主是怎样的强者,但是他不是正义的!正是他,灭绝了天理会!所以,他绝对不会、绝对不会向强权不义者低头!

他的判断非常准确,在铁桶似的包围圈中,只有这个口子是没有多少人阻拦。他用尽了所有剩下的力气,一口气奔了出去。

少年飞奔的身形消失在视线中,萧忆情却始终没有动,眼神闪动着,在榻上对着旁边重新出现的二楼主微微点了点头:“做的好。”

高梦非执剑颔首,没有问楼主方才为何下达将这一方向的人手暗自调开的命令,他只是回头看着那个方向——那条路的尽头,是天理会总舵的后院,非常秘密的地方,除了天理会首脑人物,平时不容任何外人进入。

“那个密室的门打开了吧?”看着后院的方向,萧忆情眼睛里有微微的冷光,语调也带着寒意,“天理会最秘密之处……就让那个孩子到那里去看看吧!”

“密室里是——?”终究是好奇心切,紫陌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看着病弱年轻人眼里幽暗燃烧着的火,暗自心惊。

“是可以毁了这个孩子心中信念的东西……”萧忆情眼睛是迷蒙而寒冷的,他手指轻轻握紧,压在心口那个浅浅的伤痕上,低声回答,“太虚伪也太脆弱了……这个孩子所信仰的东西。”

高梦非的身子蓦然一震,眼光也瞬间雪亮——

他明白了楼主让少年逃脱的意图。

他是看过那个密室的人。如果有官差走进那个密室,相信长安一带很多悬而未解的大案都可以应声而破:被劫的大宗财物;被谋夺的剑谱秘笈;甚至在一个角落里,还捆绑着那个近日失踪的、程员外家出名漂亮的女儿,被毒哑了喉咙,泪流满面的看着他。

在打开这个秘密的暗门时,甚至连见多识广的他、都被眼前所看见的情景所震惊!这就是那个一向标榜正义的天理会?!如此黑暗而肮脏的真相,让他这个经历过那么多江湖风浪的人都在瞬间瞠目结舌。

高梦非忽然想起了方才紫陌说起那个孩子的幼年故事,心中一冷,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剑,看向坐在碧梧下的楼主——那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却居然有如此冷酷的洞察人性弱点的能力。

在一瞬间,听雪楼的二楼主,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

这种寒意,或许成了他日后反叛听雪楼,离开这个武林传奇的最终原因。

“紫陌,你发觉了么?那个孩子,他的眼睛很纯澈——”萧忆情看着密室的方向,仿佛期待着什么,喃喃自语,眼光复杂莫辨,“在黑或者白之外,没有任何颜色。”

“啊?”不大能明白公子的意思,紫陌脱口应了一声,正准备问下去,却听见密室方向传来了一声模糊地呜咽和嘶喊——已经很远了,隔了重门传出来的声音已不可辨,却仍然让所有听见的人心头一震。

那是难以言表的震惊与痛苦,夹着崩溃般地痛哭。深入骨髓。

已经毁掉了。

旁人还都没有明白那一声呜咽的原因,只有听雪楼主蓦然拂袖站起,眼光闪亮如电。萧忆情疾步沿着属下让出来的路走了过去,一直沿着廊道,走向那个半开着门的暗室。

在改名为“黄泉”,成为听雪楼司掌刑法的四护法之一以来,他的武功与历练都与五年前不可同日而语——然而,他始终无法再次直视萧忆情的眼睛。

自从那一日,十八岁的他跪倒在楼主脚下痛哭之时开始,他就再也不敢直视那一双冷酷而洞穿一切的眼睛。

从灭门之难中逃脱后,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不知方向的狂奔逃命,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在道路尽头推开那扇命运之门,也不记得自己是用怎样的声音对眼前匪夷所思的一切做出反应——那一段时间的记忆只是一片空白。

在白衣的楼主推开密室之门时,只看见那个倔强的少年仿佛被雷击一般,正跪在地上,眼神呆滞而空洞地看着前方,手里抓了一把堆放在密室里的赃物,反复地端详着,甚至对屋角捆绑着的女子的哀哭都木无反应。

萧忆情缓缓踏入室内,看了看这个充满了肮脏证据的房间,又低头看了看瘫坐在地上的少年,仿佛被房间里沉闷的空气所迫,微微咳嗽了一声。少年盯着地面,依旧不动,眼眸是暗淡的灰色,涣散的直视着眼前的一切东西。

听雪楼主叹息着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低下头去,将手递给那个孩子:“起来吧。”

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少年似乎有一些反应,迟钝而茫茫然地抬头,视线停在白衣公子脸上,然后,慢慢凝聚,直到定住。

他认出了这个人是谁,眼里却闪过了一丝极为复杂的表情。

“起来。”萧忆情的手伸过来,停在他的眼前,声音轻而冷,“即使是在面对不愿意看的东西的时候,也要站着正视它——你,绝不能被这些肮脏的真相打倒。”

视线慢慢清晰起来,对方的眸子是那样冷漠而飘忽,仿佛刺穿一切,却依稀带着一种悲悯的温暖。似乎是受不了这样洞穿一切的目光,一直顽强反击着的少年蓦然将头扭到了一边,崩溃般地痛哭起来。

“啊!啊啊啊啊……”无意义的音符从少年的咽喉中激烈地吐出来。所有的理想都破灭之后,在敌人的脚下,他再也没有力气保持什么尊严,只是跪下去,猛烈的用头撞击着地面,撕扯着那些天理会暗中敛来的赃物,低沉的咬牙嘶喊。

那一瞬间,对于片刻前还为之浴血奋战的天理会,几乎厌恶到了疯狂的地步。少年清澈的眼睛中泛起了整片的灰色,蒙住了眼前的一切。

“该死……该死的!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这群混蛋!”咬牙诅咒着,撕扯着手中的东西,他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同样的痛恨,却在转瞬间转移到了此前还拼死保护的同门和帮会身上!片刻之前,他竟然还曾为这么肮脏的事血战!

虽然过了那么多年,他此刻的心情却和当年看见老马死时一摸一样!

愤怒,绝望,无能为力。而且,更多了一种无望的茫然,不知出路在何方。

“你想要的是什么?正义?公理?保护弱者?”忽然,那个声音在头顶上方慢慢传来,不急不缓,仿佛有穿透一切的力量,透过他疯狂纷乱的思绪,一直渗透到少年的心里。

他茫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站在眼前的白衣男子,耳边听得他继续道:“然而,无论你要维护什么,你都需要力量——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而将这种希望寄予在别人身上,想借助别人的手来达成愿望,你难免要失望。”

那样的话语,虽然平静,却锋利无比,一下子令他冷静下来。

“力量要靠力量来获得,然而,你什么都没有——所以你什么都无法保护。”听雪楼主微微冷笑,看着他的眼睛,“而且,这个世上除了黑和白,还有第三种、甚至上千百种颜色,并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些,你将来都会明白。”

“不过,如今眼里只能看见黑与白的你,对我来说,反而是个很难得的人才。”

那个带着寒意的声音淡淡说着,不惊轻尘然而锋利入骨。

他伏在地上,痛哭的声音慢慢微弱下去,手指用力抠住了地面,一直插到硬实的土中,指甲被拗断,指尖流出血来。然而,少年的眼睛渐渐亮如电光。

“起来吧。”看着地上的少年渐渐停止了疯狂的举动,听雪楼主再次说了一句。他的手一直微微低垂着,手心朝上,停在少年的眼前,仿佛召唤着什么。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却不敢再看眼前这个人的眼睛。

那个孩子的眼神是极度虚弱且颓唐的,无力而黯淡,定定地看着眼前那只修长苍白的手——腕骨很细,指骨修长,看上去完全是书生型的手,无力得很,不像是练过武功的样子。

然而,藏在这只手袖中的,却是那一把横空出世、令天下武林为之惊叹的夕影刀。

听雪楼,本来不过是洛阳一个创立不到十年的小组织,虽然开创以来影响与日俱增,但是在开创者萧逝水英年早逝之后,接任者却只是萧老楼主不到弱冠年龄的病弱儿子——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个组织不过是江湖上昙花一现的景象而已。

然而,所有人都错了。

在短短几年里,听雪楼在这个病弱公子的带领之下召集了如云高手,几年内拓地万计,以洛阳为中心、把势力拓展到了长江以北的所有地区!

听雪楼,如今已经隐隐有武林霸主的架势了……而听雪楼主萧公子不世出的英才和武功,也成了江湖中诞生的又一传奇。

在这一刻,少年清楚的听到了某种召唤——那是冥冥中一个强大无比的声音,在召唤着他去握紧眼前的这只手,将自己的所有一切奉献上、跟随他。

少年凝视着眼前这只伸过来的手,许久,目光变幻着,他终于抬手拉住了萧忆情的手。忽然,又僵住,没有抬头,冷冷问了一句:“如果,你借我力量……又要我怎么回报?”

他的手放在了听雪楼主的手中,指间流满了血。看着少年变得灰暗的眼睛,萧忆情淡淡笑了,手用力握紧:“来帮我把这个江湖握到手心里来吧——然后,我们一起,来制定这个武林的规则……如何?”

少年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灰暗的眼眸都奕奕闪亮,终于用力的点了一下头。

“起来吧……”萧忆情笑了一下,微微用力,将这个少年从地上拉了起来——在他们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少年知道,他是将他的所有献给了听雪楼和这个武林的传奇。

“我要去杀了那些天理会的余孽!”

站起来后,少年第一句话却是如此,带着恨意和血腥——对于片刻前还拼了性命维护的东西,他如今的语调却是冷酷之极:“我知道总坛里还有一个秘道,说不定还有一些天理会的人从那里逃了——我带你去那里!”

萧忆情看了他一眼,仿佛被暗室中的空气窒息,复又咳嗽了起来。

秋天,听雪楼中多了一个叫“黄泉”的少年,阴郁而沉默。

那一年,紫陌加入听雪楼已经满一年,碧落、红尘依然在不知何处。那一年,离听雪楼另一个灵魂人物舒靖容的出现,还有一年零三个月。

命运之轮缓缓转动,星辰变幻着,让所有人的命运轨道在某一处重叠。

那个地方,以“听雪楼”三字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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