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
一九九九年三月喧嚣的机场大厅,他走过来叫她的名字暖暖。一个穿着有木扣子的棉布衬衣的男人。
她记得他的声音。温和的,带着一点点沉郁的锐利。在打电话给林的那段日子里,有时来接电话的就是这个和林同租一套公寓的男人。北方人。是林以前的同事。城说,林晚上临时要加班。他对她微笑。在大厅浑浊的空气中,这个穿着粉色碎花裙子的女孩,疲倦而安静的,像一朵阴影中打开的清香花朵。独自拖着沉重的行李,来投奔一个爱她的男人。
他们走到门外。天下着细细的春天夜晚的雨丝,打在脸上冷冷的。帮她打开taxi的车门时,他伸出大大的手挡在她的头顶上。暖暖,你等一下,他说。再跑回来,手里抱着一大捧纯白的香水百合。林嘱咐过我要买花给你,我想你会喜欢百合。他把沾着雨珠的花束放到她的怀里。他笑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像某种兽类。那件浅褐色的衬衣上有一排圆圆的木扣子,是暖暖喜欢的。
晚上三个人吃饭。还有他的女友小可。小可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女孩,穿伊都锦的黑色裙子,刷淡淡的紫色胭脂,不是很漂亮却有韵味。暖暖吃了点东西,早早上床去睡,她太累了。林的棉被和枕头上有她陌生而亲切的气息。墙上还有她的一张黑白照片,是他给她拍完手洗出来的。暖暖睁着眼睛,带着微微惶恐和脆弱的表情。碎碎的短发在风中飞扬,笑容无邪。那时候她读大一,林是大三的高年级男生,对暖暖穷追不舍。
暖暖迷糊地躺在那里,想着自己现在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是林的城市。他叫她过来,她就来了。就好像在新生舞会上第一次遇见林,这个能说会道的精明的上海男孩,他教她跳舞,他说把你的左手放在我的肩上,右手放在我的手心里。她就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半夜林把她抱了起来,乖暖暖,要把裙子换掉。他轻轻地亲吻她的额头。你终于到我身边来了,暖暖。在黑暗中,他们开始做爱。暖暖是有点恐惧的,恐惧而惘然。在疼痛中甚至感觉到无助。
她想到厨房去喝水。没有开灯,走过客厅的时候,突然听见开门的声音,进来的是送小可回家的城。在门口看见穿着睡裙的暖暖,有点惊慌地站在那里。外面还有淅沥雨声。空气中弥漫着清幽的花香,是插在玻璃瓶中的那一大捧百合。两个人面对面地注视着,突然丧失掉了语言。只有雨点打在窗上的声音。
似乎是过了很久,城关上了门,从她身边安静地经过。走到他自己的房间里。
一九九九年四月她放着一些轻轻的如水的音乐。寂静的样子。
暖暖的生活开始继续。
一早林要从浦东赶到浦西去上班,然后有时晚上很晚才会回来。他在那家德国人的公司里做得非常好,工作已经成为他最大的乐趣。其他的就是偶尔早归的晚上,吃完饭在电脑上打游戏,然后突然大声地叫起来,暖暖,我的宝贝,快过来让我亲一下。
城接了个单子,一直在家里用电脑工作。家里常常只有他们两个人,有时小可会过来,但她不喜欢做饭。所以暖暖每天主要的事情就是做饭,中午做给城吃,晚上做给两个男人吃。
城写程序的时候,房间的门是打开的。他喜欢穿着很旧的白衬衣和牛仔裤,光着脚在那里埋头工作,喝许多的咖啡。房间里总是有一股浓郁的蓝山咖啡豆的香味。暖暖中午的时候,会探头进去问他想吃什么。渐渐地也不再需要问他,知道他喜欢吃西芹和土豆。她给他做很干净的蔬菜。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喜欢说话,但是有一种很奇怪的默契。两个人的心里都是很安静的。
城感觉到房间里这个女孩的气息。有时她独自跪在地上擦地板,有时洗衣服,一边轻轻地哼着歌。她喜欢放些轻轻的音乐,通常是爱尔兰的一些舞曲和歌谣。然后做完事情后,就一个人坐在阳台的大藤椅上看小说。她是那种看过去特别干净的女孩,没有任何野心和欲望。就像她的黑白相片,寂静的,不属于这个喧嚣的世间。
小可对城说,暖暖应该是传统的那种女孩,却做着一件前卫的事情,同居。
城说,她和你不一样。她是那种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孩。
一九九九年五月似乎他注定要这样安静地等待着她。在人群涌动的黄昏暮色里。
下午城去浦西办事情。暖暖出去买菜,习惯性没有带钥匙,把自己关在了门外。
打手机给城。城说,暖暖要不出来吃饭吧。不要做了,林晚上反正要加班。他们约在淮海路见面。暖暖坐公车过隧道,才发现自己来上海快一个月,林从没有带她出去玩过。
暮色的春天黄昏,街上行色匆匆的人群。暖暖下车,对着镜子抹了一点点口红。她还是穿着自己带来的碎花棉裙,柔软的裙子打在赤裸的小腿上,有着淡淡怅惘的心情。
城等在百盛的门口。在人群中远远看过去,他是那种沉静的,又隐隐透出锐利的男人。很少有男人有这些东西了,他们逐渐变成商业社会里的动物,例如林。他渐渐让暖暖感觉到陌生。可是城等待着她的样子,让她想起他们在机场的第一次相见。熟悉的感觉。似乎他注定要这样安静地等待着她。暖暖突然感觉到眼里的泪水。
城带暖暖去吃了她喜欢的水果比萨。在必胜客比萨饼店里,暖暖侧着头,快乐地点了橙汁和色拉。她像个没有得到照顾的孩子。寂寞的,让人怜惜的。城注视着她。他体会着女孩与女孩之间的不同。小可独立精明,永远目的明确。可是暖暖是暧昧脆弱的。她像一朵开在阴暗中的纯白的清香的花朵。
他们没有说太多的话,和以前一样。只是偶尔,城说一小段他北方的家乡,和他童年的往事。暖暖微笑着倾听。他们这顿饭吃了三个小时。在流水般的音乐里,在彼此的视线和语言里,温柔地沉沦。
打的回家,暖暖睡着了。她的脸靠在城的肩上,轻轻呼吸。城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脸,不让她滑下来。一边低声地叫她,暖暖,不要睡着啊,我们一会儿就到家了。
是在公寓楼阴暗的楼梯上,在淡淡的月光下,暖暖看到城注视她的眼睛,疼惜而宛转的,充满爱怜。她是这样近地看着他的脸。一个带着一点点落拓不羁的男人。他的气息,他的棉布衬衣,他的眼睛。
暖暖,你让我的心里疼痛,你知道吗。他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他克制着自己。
有时候,我会很害怕。城。这是真的。女孩温暖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手心上。几乎是在瞬间,所有的刻意和压抑突然崩溃。他无声地拥她入怀,激烈得近乎粗暴地堵住她的嘴唇,想堵住她的眼泪。暖暖,暖暖,我的傻孩子。
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上,感受到窒息般的激情,淹没的理性和无助的欲望。你是美好的,暖暖。他低声地说。为我把你的头发留长好不好,你应该是我的。
一九九九年六月你知道你无法把我带走。你知道我们是不自由的。
有些人注定是要爱着彼此的。暖暖想。甚至她想,认识了林也许只是为了能够和城的相遇。时间和心是没有关系的。认识城是一个月,和林是四年。可是他们做不了什么,似乎也没有想过要做些什么。付出的代价太大,不知该如何开始。林和小可都是没有错的,他们也没有错。所以当城对她说,他找了份工作,要搬到单位宿舍里去住,暖暖轻轻地点了点头。她是知道他的。他也只有如此做。
小可帮城一起来搬东西。她对暖暖说,我们的房子已经付了第一笔款子,钥匙要过半年拿到手。城现在搬出去也好,让你们两个人好好地过没人干扰的生活。
好像是起风了。
城和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暖暖在厨房里做晚饭。林喜欢吃的鱼和城喜欢吃的西芹,每天她给两个男人做不同口味的菜。林依然沉溺在电脑游戏里面,城写程序,暖暖在厨房里放了一个小小的收音机,收听调频的音乐节目,一边透过窗口看着暮色的天空,大片灰紫的云朵,和逐渐暖起来的春风。这样的时候,她的心里就会想起那个迷离的夜晚。在黑暗的楼道上,城霸道野性的气息,激烈的亲吻,温柔的疼痛。
他是她可以轻易地爱上的男人。
他是别人的。
凌晨三点,暖暖醒过来。林迷糊地说,你又要去喝水。他知道这是暖暖的一个习惯。暖暖光着脚轻轻地走到客厅里,她没有开灯。窗外很大的风声,房间里依然有百合清冷潮湿的花香。那是她到上海的第一天,城曾送给她的花朵。她一直持续地去花店买。他说你也许是喜欢百合的。她的确喜欢百合。
她打开冰箱倒了一杯冰水。一双手无声而坚定地捕捉了她。她知道是谁,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拥抱住她有轻轻的颤栗,他说,暖暖,我们是有罪的吗。可是上天应该原谅我。因为我是这样地爱你。
他把她推倒在墙上。她在他的亲吻中感觉到了咸咸的泪水。她低声地说,城,我的头发很快就会长了。你要离开我。他说,我可以把你带走,我们是自由的。她说,你知道你无法把我带走,你知道我们是不自由的。你一直都知道。
一九九九年七月 我知道我们似乎无法在一起。
很安静的生活。两个人。房间里一下子显得空荡了许多。林去上班,暖暖在家里洗衣服,看书,还是常常放着轻轻的爱尔兰音乐。在阳台上种了一些鸢尾和牵牛。有时给花浇完水,就一个人对着明晃晃的阳光出神。房间里再也听不到清脆的键盘敲击声。没有了那个剃着短短平头的男人,穿着很旧的白衬衣和牛仔裤,光着脚坐在电脑面前工作。他安静的气息和蓝山咖啡浓郁的清香。在她跪在地上擦地板的时候,她常常很安心地听着他的键盘声音。因为一探头就可以看见他。他叫着她的名字,暖暖。用他的北方口音的普通话。
没有和林做爱已经很久。原来女人和男人真的不同。女人的心和身体是一起走的。如果心不在身体上,身体就只是一个空洞的陶器。林没有勉强她,他说,暖暖你是否感觉很寂寞,或者出去随便找份事情做,可以有些社交。可是我又真的不放心你出去。你总是需要照顾。暖暖说,你是在照顾我吗。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她是不轻易表达自己失望和不满的人。和林在一起的日子,的确是寂寞的。他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也许如果他知道,他肯定会非常愿意给她。但是问题是,他不知道。也许永远都是疑问。他不是和她同一类的人。虽然他爱她。
但是暖暖想她还是可以和林一起生活下去,就像城会和小可在一起一样。也许和林同居半年左右他们就可以结婚,过着平淡而安静的生活。即使是有点寂寞的。
下午,暖暖一个人出门,去了医院。天气已经非常炎热。暖暖坐了很长时间的车,照着地图找到瑞金医院。人很多,坐在走廊的靠椅上等着叫号的时候,买了一本画报看。
画报上有一组特别报道,一大堆可爱小宝宝的照片,下面是他们的父母对他们出生的感想。暖暖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宝宝,是个小男孩,好奇地睁着大眼睛。他的妈妈说,黑黑瘦瘦,眼睛又大,像个ET。问医生为什么会这么难看,医生说,还没有穿衣服嘛。的确是个很像ET的小宝贝。暖暖怜爱地看着那张照片,微笑着。
化验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暖暖没有太大意外。医生问她你要他吗,暖暖说我回去想一想。走出医院,她把那本画报紧紧地抓在手里。她想也许是个男孩子,会有和城一样的手指和眼睛。
在路边电话亭里,她给城打了手机。她一直都记得这个电话号码。这是他们分开后她第一次打给他。城在办公室里,暖暖在电话那端静默了很久,然后她说,城,我想见你。你可以出来吗。
还是在淮海路的百盛店门口。一样的暮色和人群。远远地看见城,一样地穿着旧的白棉衬衣和牛仔裤,脸因为消瘦而显得更加英俊和锐气。暖暖想,这真的是个和林不一样的男人。林每天都西装革履地去三十多层的大厦上班,已经放弃掉了他的锐气。而一个没有锐气的男人是让人感觉寂寞的。
城说,暖暖你好吗。他俯下脸看她。他的目光像水一样无声覆没,暖暖看得到里面的宛转和疼痛。但是在黄昏的暮色里,他们只是平淡地对望着,像任何两个在人群里约会的男女。
我好的,城,今天是我的生日。暖暖侧着脸微笑地看着他。要我买礼物给你吗。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