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温斩单手一接,稳稳当当地将案椟接在了手,还没翻开看,殷玄冷漠的声音就从金銮殿上方传了过来。
殷玄道:“看看吧,夏途归早不舒服晚不舒服,偏就在今天不舒服了,是因为他知道今日是他的死期,所以逃命去了吧?身为搭档,为他兜罪,你有什么话可说?”
陈温斩眼神沉冷,不应殷玄的话,只飞快地打开案椟,看着。
案椟很长,里面的字又小又规整,写的密密麻麻,全是那一天当值的禁军们的口供,这本来也没什么稀奇,既是断案,录口供就很正常,不正常的是,这口供的录入方式十分奇特,陈温斩虽不是刑部的人,可他曾跟在聂青婉身边,经常骚扰聂北,也时常蹿刑部的大门,自然也偷看过刑部的卷椟,亦看过聂北记卷椟。
刑部正常的录口供的方式都是按正时间顺序来写的,偏生这一个不是,眼前的卷椟是按反的时间来写的,字迹是聂北的亲笔字,那这卷椟就是聂北又腾挪整理的。
时间轴是从出事那个点开始记起,然后倒退着往后记,看到末尾,聂北着重写了夏途归三个大字。
这三个大字不是用黑色的墨笔写的,而是用红色的朱笔写的。
夏途归的名字后面跟着的是夏途归的口供以及他的指纹画押痕迹,这样的痕迹一画押上,就说明他所说的所有话语,他都会负责。
陈温斩的视线挪向后面,看夏途归的口供。
夏途归的口供很简单,并不复杂,聂北记录的十分清楚,有他的提问,亦有夏途归的回答,这是聂北掌管刑部的时候所有刑部之人记口供的方法,利索简单,又让人一目了然,当然,这也是聂北式口供。
聂北:“御辇出事的时候你本人在哪?”
夏途归:“小南街104号等风酒楼。”
聂北:“旁边有谁?”
夏途归:“陈温斩。”
聂北:“没旁人了?”
夏途归:“没有了。”
聂北:“你二人在等风酒楼做什么?”
夏途归:“喝酒聊天。”
聂北:“在几楼喝酒,喝的什么酒,聊了什么?”
夏途归:“三楼,因为要随时关注到街上的动态,我们就上了三楼,那里视线好,看的广,也看的远,喝的酒么,就是等风酒楼里的一风坡,聊的话题就比较多了,有花柳街的姑娘们,还有今日的大典以及婉贵妃,还有其他的一些打趣的话。”
聂北:“期间你二人有没有离开过?”
夏途归:“没有。”
聂北:“二人都没有离开过,还是只你没有,还是只陈温斩没有?”
夏途归:“我二人都没离开过。”
聂北:“你跟陈温斩是一起进的酒楼?”
夏途归:“是呀。”
聂北:“什么时辰进的?”
夏途归:“辰时一刻,御辇从皇宫里出来的时候。”
聂北:“你们坐的三楼位置是靠窗的吗?”
夏途归:“靠窗。”
聂北:“窗户是开着的吗?”
夏途归:“开着呀,不开怎么能瞅到街上的情形。”
聂北:“你跟陈温斩有没有分工,比如说你们一个人负责注意上方的动静,一个人负责注意下方的动静?”
夏途归:“没有,不过陈温斩是宫外禁军中武功最好的,既是武功最好,他自然就要能者多劳呀,他看的肯定比我看的远,那他肯定多一些注意下方的动静,毕竟当时御辇是从下面的街道上过的。”
聂北:“陈温斩的武功既是宫外禁军中最好的,那就理应在御辇前护岗,为什么你要让他陪你一起巡街喝酒?”
夏途归:“习惯了,再说了御辇有那么多人护着,有宫内禁军和御林军,也用不上陈温斩,我们这些宫外禁军也凑不到边上去。”
聂北:“你怎么知道用不上?”
夏途归:“一直以来都是呀,护卫皇上的职责,从来不是宫外禁军的事儿。”
对话式的口供写到这里就没有了,陈温斩看完,眉头拧紧,聂北问的这些问题,着实很普通,似乎问的也很有道理,看上去真的没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但从这个口供里怎么看怎么也推演不出来夏途归就是那个幕后策划人。
陈温斩将案椟合起来,问聂北:“聂大人,就凭这么一张纸,你就说夏统领是策划那么惊心动魄事件的人,未免太武断了吧?你不是一向讲求证据的吗?这样的证据如何让人信服?”
聂北没回答,只问陈温斩:“小南街104号等风酒楼的正对面是什么?”
陈温斩想了想,说:“一家客栈。”
聂北道:“确实是一家客栈,还是叫迎运客栈,比肩福满星楼,而福满星楼坐落在天子西街,正是御辇出事的那条街,我从婉贵妃口中以及皇上口中得知,当时凶手从福满星楼的三楼往御辇砸过酒杯,福满星楼的三楼与迎运客栈的三楼以及等风酒楼的三楼是齐平的,我问过这三家店面的掌柜,也问过里面的所有小二,还有当时在那三个店面周边巡岗的禁军们,他们都说,因为当时是御辇行街,所以店面里的所有窗户都打开了,那么,坐在等风酒楼的三楼就能清楚地看到福满星楼三楼的情况,这不得不让我怀疑,你与夏途归十分有嫌疑,当然,只凭这点分析是有点强人所难,那就看证据。”
聂北让随海把另两样证据拿下来,他拿起三截断箭,又拿起那颗石头,拿起后就走到陈温斩面前,让他看,然后又让每一个大臣都看,然后他道:“这箭很普通,当时在现场研究的时候确实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后来日日把玩,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将那些嫌疑的地方拿到龙座前,让殷玄看了,又拿到陈温斩面前,让陈温斩看了,又一一拿到每一位大臣面前,让大臣们也看了,然后道:“现在是七月的夏天,就算时时洗手,手也会出汗,寻常的糙木,被这样时时染汗的手摸来摸去,用肉眼看,一时看不到什么,可等风一吹,细灰一落,木头就会变黑,可这个没有,没变黑不说,还显出一股胶香,遇汗而滋胶香的树木,称为南胶木,种在帝都怀城的通巷河畔,用以护卫河堤,而住在那一片的居民中,唯夏途归一个带了官衔。”
“再说这石头,看上去也极为寻常,却是做案的凶器。”
聂北把石头又拿到殷玄面前,让殷玄看了看,又拿到陈温斩面前,让陈温斩看,陈温斩看着那石头,心里有一股怪异感在滋生,他手一伸,将那石头从聂北的手中夺了过来,仔细摸了一遍,然后眸色一凛,望向聂北。
聂北面无表情地问:“陈统领摸出什么不对劲了吗?”
陈温斩冷哼一声,心想,这明明应该是百蚁吞虫寄宿成功的虫卵才对,为何变成了普通的石头,形状还如此相像,难道聂北没有发现那个虫卵?不应该呀,他若发现不了,那他还称什么十六阎判,回家种田得了!他定然发现了的,那怎么换了?
陈温斩能想到的原因就是聂北并不打算指证他,可不指证他也不能指证夏途归啊,这事儿本来就跟夏途归没关,这样的罪名一旦坐实,夏途归必死无疑,就连夏家,也得受到牵连,夏谦是太后时期的三公之一,当时不顾殷玄的挽留,执意辞官,本就惹的殷玄不快,殷玄要是借着这件事大发龙威,为难夏谦,那夏家会成为曾经的三公里最先覆灭的那个。
陈温斩蹙眉,当真不知道聂北在搞什么了。
他冷着脸,把石头递还给聂北,就看他要怎么将这事进行下去。
聂北接过石头,又拿给其他的大臣们,让所有大臣们都过目看一遍,然后道:“这石头就是一块很小的鹅卵石,没什么特别的,任意找个小溪,随便刨一刨,就能刨出一个这样的石头来,可它不寻常的地方就是上面有内力撞击的裂纹。”
这次,他让殷玄亲自看。
殷玄显得很是漫不经心,刚随海把证物拿上去的时候他就发现了那个裂纹,那个裂纹到底是撞击而产生的还是人为的,他心知肚明。
这件事情到底是谁做的,他也心知肚明。
他眉梢微挑,薄唇逸出讽刺的弧度,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在那里冷眼看着聂北自导自演,这个时候殷玄倒跟陈温斩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同仇敌忾了,他倒要看看聂北一会儿怎么收场,把夏途归推了出来,若这一出戏唱不好,那死的可不仅仅是夏途归,而是夏氏九族!
殷玄装模作样地瞅了一眼,说:“确实有内力撞击的裂纹。”
聂北又让陈温斩看,又让其他大臣们看,然后又道:“这石头是击碎御辇的凶器,是我在御辇的废墟里找到的,为什么单说它是凶器,而不说别的,因为御辇击毁后的废墟里全是灰尘碎梢以及木屑,唯这一个石头安然无恙。”
大臣们听的聚精会神,津津有味,听到这里,有大臣问:“那这也不能说此事件就是夏统领所为呀!”
聂北道:“出手之人不是夏统领,是武功高强者,有可能他的武功还在皇上之上,而他不露面,是因为他不是我朝中人,他是江湖人。”
一句江湖人,生生把所有人都说呆了,包括陈亥,包括陈津和陈建兴,包括陈间和陈璘,亦包括陈温斩。
江湖人?
这个词出现在这里,不能不让陈氏一族人多想,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陈氏一族人想用江湖人杀聂北,这还没行动呢,聂北就在金銮殿上说有江湖人想杀皇上,这听上去真的有点让人心惊肉跳。
陈亥眯了眯眼,锐利地盯着聂北,心想,他知道了他们的计划?所以在这里先把江湖人提出来,往后当真有江湖人在帝都怀城兴风作乱,他就可以一语咬定这些人又是冲着皇上来的,进而顺藤摸瓜,再把矛头指他陈府?
不管是有意刺杀皇上,还是有意害婉贵妃,这都是死罪。
陈亥冷冷地在内心里笑了一声,想着聂北就是聂北,十六阎判的威名也着实不是白给的,但你今日放了陈温斩一马,我陈府亦不会放过你。
陈亥收敛神情,站在一边,也看聂北怎么将这出戏唱下去。
聂北是不管任何人的想法的,他将那两件证据一一解释清楚了后,又将证据放回去,随海拿着又摆在了殷玄面前的龙案上。
聂北冲殷玄拱了拱手,说道:“皇上派人去夏途归的屋中搜一搜,看能不能搜到这种箭。”
殷玄转头对随海道:“让戚虏带人去。”
随海说了一声是,连忙出去通知戚虏,戚虏听了,二话不说,带着御林右卫军们就去了夏途归的家中,待回来,戚虏怀里抱了十几根那样的箭,大臣们都冲上来围观,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还伴随着很多大臣们的惊叹声和不可置信的声音:“真的是夏统领?当真没看出来呀,他平时老实憨厚的,还是夏公家的嫡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
有人低应道:“你不知道夏公当年跟皇上闹的有多不愉快吗?或许是心里一直忍着一口气,没机会撒,就趁着这次大典呗,他是宫外禁军统领,这机会对他来说,难能可贵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