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的手,反而又松开了刀柄,因为战斗力拔升到极限的他,已经看清了来人。
凛冽杀机顿如尘烟散,他没好气地道:“过来也没个声音?”
“嘿嘿。”众生僧人笑了笑:“过来看看。”
他站在秦至臻旁边,眺望被万鬼环绕的纠伦宫,见其如长夜萤火、摇摇欲坠,语气颇有唏嘘:“此人与我有旧。”
“哦?”秦至臻眼睛一亮。
一个阎罗王算什么?
他的阎罗天子身,跟这阎罗大君也不是一回事儿!
堂堂秦至臻,岂会拘泥于所谓名号。爱叫什么叫什么,懒得搭理。
但若这阎罗王的小命,能换姜望一个人情,那就大赚特赚!
他正想说“那我就卖你个面子。”
但众生僧人已经先开口:“可既然是冒犯了秦阁员,我也没法说些什么,他是取死有道。从今往后,我与此獠再无瓜葛……这便退去。”
“欸?”
秦至臻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囫囵话,那众生僧人便匆匆离去,似逃亡一般。
只留下摸不着头脑的他。
姓姜的这么尊重我?
偌大一个太虚阁,有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有时时刻刻都要摆谱的,有看到美人就走不动道的,有蒙起头来扮鹌鹑的……就是没有这么尊重同僚的!
事有反常必为妖。
但姜望既然就这么走了,事情便要继续。
没道理姜望自己都不管了,他还要蹭上去帮姜望刀下留人。
他秦阁员也是要面子的!
本来这么久没绝巅就很没面子了……
要么姜望开口留个人情,要么阎罗王就留下小命。
当下抬手一指,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生死判官,引领着具现而出的鬼卒大军,便向纠伦宫杀去!
鬼雾昏昏尘烟卷,神辉明灭风吹灯。
宫外的神辉,一点一点黯去了。那些凄厉的鬼哭,明明越来越高声,却又愈来愈远。
苏奢坐在阎罗大君的宝座上。
很奇怪,他的一生都是不甘心,不满足的。
从一间小小的商铺起家,多少明争暗斗,多少觥筹交错。被人坑过,也坑害过不少人。富贵时商铺连街,朝野雄声,败落时破家散业,仅以身免。曾立志成为连城真君金秋名之后的第一尊商道真君,最后却阴差阳错,走上杀手的道路……
许多次死里逃生,多少回挣扎奋苦,终于也混上个真神尊位,逃过了【执地藏】之劫,避开了咒祖的清算,却又莫名地陷入这般绝境……只因他的名号是“阎罗王”!
可是他却没有那么不甘了。
是因为终于认清了现实吗?
还是因为终于看到纠伦宫外的那个人,等到了那个名字,听到那人说了一句“有旧”呢?
他不知道。
曾经差点将那人杀死,或许是值得他传唱一生的荣耀。
当然现在都如烟。
正在自外而内推开的纠伦宫大门,在他眼中像是迎接了另一个世界。
正在瓦解中的万鬼飞魂阵,化作漫天的青灰。逃散的魂魄流荡在空中的轨迹,如舞女的丝带。
他不知为何想到很久远的往事,大约是元凤二十九年。
灯红酒绿,歌舞翩翩,手中腰肢软。
他有些醉了。醉眼惺忪中看到,有一个喝多了的狂生,在酒席上捂起了袖子,大声斥骂:“吾观以阿堵物臭人者,未有如聚宝商会也!”
商者,天下利也。
贾者,天下通也。
曾经他也是要做一个人人称颂的商道真君,是要以此见道的!怎么就这样臭不可闻了呢?
钱,哪里臭?
敛财,哪里错?
世上没有一枚高尚的刀钱,也没有一种卑劣的敛财手段!
人生不过一场赌局,无非胜者盆满钵满,败者倾家荡产。
他看着门外,仿佛那个狂生正当面。那个浪荡的匹夫,狂妄的家伙!
正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进来。
正以手指他,放肆地笑!
他也笑了。有一颗骰子在他的手心里转,但没等结果出来,他便合指,最后只说了句:“熙熙攘攘,为钱来,为钱往!”
便也作青烟一缕,随众鬼而去。
无论生或死,道不同的人永远不能说服彼此。
当秦至臻挂刀走进纠伦宫,并没有感受到任何抵抗。虽然这本就不是一件艰辛的差事,但也确实太容易了些。这尊冥府阎罗王,要比想象中脆弱。
他慢慢地走近那方阎罗大座,正要剖析这冥府神职的具现,但在大椅前的金砖上,看到一行以刀币刻下的小字。
字曰——
“几十年商海浮沉,终如一梦。十余载刀尖行走,不免悬头!”
最后落款——
“临淄苏奢,阎罗首座。”
竟是临淄人?
难怪说和姜望有旧。
秦至臻这样漫不经心地想着。
“有点意思!”
他随意地跨过了,并没有将这点痕迹抹去。
不管怎么说,苏奢来过此间。确实是纠伦宫里,第一尊阎罗。
……
……
在临淄余里坊的那条窄巷里,重玄胜曾答应许放,要用聚宝商会的覆灭,为他许放陪葬。
后来也确实是做到了。
但若是没有苏奢的性命,总归不够圆满。
曾以为已经死在临淄城外,不曾想这人也顽强辗转,竟然混进了地狱无门,又走到了阎罗宝殿。
人生际遇,亦复如斯!
众生僧人站在空无一人的明辰宫,捻一缕残意,竖起一根香,遥祭葬在赶马山的许放。
名士潦倒,今当醉矣!
姜望说过不会管苏奢的死活,众生僧人之所以来这一趟,主要有三个原因。
其一是为了祭奠许放。
其二就是跟秦至臻聊那两句。
以暮扶摇的实力,执掌太虚公学毫无问题,在朝闻道天宫轮值授课,也很够份量。
有这样一尊强大的阳神加入太虚阁,帮助维护太虚铁则,对太虚阁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其他阁员理当不会拒绝。
但道理归道理,现实归现实。正确的事情不一定就能得到支持。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姜望既然拿了这枚【日暮方木】,就要万无一失地将暮扶摇带进太虚阁。所以在下次太虚会议之前,他要拿到尽可能多的支持。
本来秦至臻不欠他的人情……
现在欠了。
你秦至臻杀了我的故人,我一声不吭,甚至割席避让。怎么我推举一位各方面都满足条件的太虚公学山长,你竟要反对我吗?姜某拳头不硬乎?
至于今天过来的第三个原因……
众生僧人抬起眼睛,眺望七非宫。
他也在等,等变化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