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忿恨,不以阴私为报。更不至相残同宗,自食怨果。”
“请不要以往事涉无辜,牵扯旁人,恨伤至心,勿使姜君入此祸门!”
“你今疑我,便只冲我,我与你证——”
说着,苦命揪住自己的袈裟,一把扯下而往前!
那张并不华丽的大袈裟,一霎遮云蔽日,改换新天。
抵天而浮的悬空宝寺已经不见,茫茫寺林、密集僧侣尽皆一空。
唯见一条汹涌大河,在空中奔流,河中每一滴水,都光怪陆离,折射着某个人的一生。
此命运之长河也。
河岸两侧,开满了彼岸花。
花开花谢,缘去缘空。
永恒和尚、姜梦熊、姜望、应江鸿、姬玄贞、止恶禅师……
众人皆出悬空禅境,落在【命运净土】!
确切地说,是落在命运净土里的命运之河中,散落于一叶扁舟。
此舟相对于命运大河是渺小于一叶,可承载如此多当世强者,却并不显得拥堵,反而像是仍有广阔空间。
悬空寺的胖大方丈,独自撑篙,踏于舟头。
其人只着一身白色的里衣,颇有些圆滚滚的憨态,可面色愁苦,令人望而有哀。
他虽望之有哀,可是倒映天波,铺张耳目。其身其影,无限扩张,使得他的身后,是重重晦色,波涛如铁……仿佛铺满了命运长河!
便在这无限拔高的大势中开口:“我乃苦海艄公,命运菩萨!”
他独自一人,摆渡所有人的命运!
而就这样同时注视应江鸿和姬玄贞:“你们说我悬空寺为【执地藏】而行阴私事,我且问你们——”
这样的苦命,只将那愁眉一拧,愁眸怒睁:“我若以此身相助【执地藏】,手执我闻钟,能否助祂三分胜算!?”
虽则此刻在命运渡舟上的众人,每一个都有摆脱命运的能力。
可是能够把这几个人的命运,同时载在一起,本就证明了实力。
苦命深不可测,苦命神通广大!
众皆大异!
尤其是应江鸿,他这等用兵如神的人物,要来悬空寺,怎会对苦命没有了解?
他一直知道主修命运的苦命很强,可仍然笃定,自己能够提剑胜之。
因为苦命一直以来,都差一股势。
就是这样一股“时间已到,一切都不可挽回”的大势!
不知在什么时候,苦命已经补全这一点,而便站在了超脱门外。
在衍道绝巅这个层次,其实很难区分强弱,因为每一个走到这一步的人,都站在了现世的极限。都是现世至高之山,只有厚度广度的不同,没有高低的分别。
每个人的战斗力,都受很多因素影响。
非要在修为上讨论的话,【道质】是第一个分水岭,是否触及超脱,则是第二个分水岭。
就第一道分水岭而言。每个衍道修士,都掌握了真正圆满的道则,通过圆满道则来熬练道质,就像是把脚下的至高之山,炼成一粒无比凝练的尘。这个过程是不断重复的,直至道质充盈到一个程度,积尘为土,垒土为山,从而可以真正支持自己,往现世极限之外跃升。
就第二道分水岭而言。触及超脱,也就一只脚迈出了现世极限,往往不以绝巅视之,在中古时代,都是“圣”的力量!
苦命究竟是凭借什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应江鸿心中有所猜测,但只是道:“【执地藏】的胜算是零,你纵添上三分,难道就敢倾悬空寺作赌?苦命,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话是如此说,但已是承认苦命的力量了!
苦命如此展现,要的就只是这一份承认。
身为艄公,驾命运渡舟,令六尊同渡,他展现的是真正有资格对话,而不单单只是被审视被审判的力量!
如悬空寺、须弥山,能万古并称,号东西两圣地,为显学之代表,除却本身底蕴传承之外,仅浅薄地在力量层面来说……自是在任何时候都有圣级的力量表现。
洗月庵也是出了一个缘空师太,才有佛宗第三圣地之望。
苦命此刻表现的,是抛开悬空寺本身积累,他所独有的圣级力量。
也就是说,悬空寺现在可以同时推动两尊圣级战力。当时此宗若全力支持【执地藏】,再加上一个毫无保留的我闻钟,这三分胜算,并非虚言。
“我悬空寺若如你所说,事【执地藏】如世尊,则天海之争,我们不可能不插手。漫说有插手之力,便纵身无所依、飞蛾扑火,当见我等遮天蔽日!”站在命运渡舟上的苦命,完全不是先前那般处处忍声,时时自咽苦果的姿态,而是昂藏,而是激烈:“景国是小觑悬空寺对世尊的虔敬,还是不以为悬空寺有燃身拜佛的勇气?”
应江鸿平静地看着他:“方丈之言,诚然激烈!方丈神通,令人惊叹!然我心中之疑,仍旧不能释怀。”
“你所说我闻钟昔在观世院保管不力,是因它曾被苦觉盗出吧?”
“苦觉一个真人,真有此等手段吗?还是说,苦谛首座有意疏失呢?”
“昔日苦谛首座有意疏失,让苦觉携钟而走。如今悲回首座有意疏失,叫我闻钟摇动,这不是悬空寺的惯性使然吗?”
便在这命运渡舟上,南天师以指推剑,剑出半寸——
刷!
在他身后的滔滔巨浪,自中间剖分,一半往左,一半往右。
命运之河,竟然分流!
而他继续问:“苦觉一个当世真人,被我朝匡命元帅以紫虚定神符禁之,亲自送回悬空寺,为免干戈,使其闭门。但不久之后,他竟脱困脱宗,拦我朝六真于长河,最终横尸。这其间过程,难道不使人生疑吗?”
苦命把住长篙,立在舟头,与他相视:“你的猜疑并非没有道理,唯独只没想过——苦觉是他自己。你并不知道苦觉能做到什么程度,究竟有多激烈。”
“匡命元帅的确送他归寺,我也确切地封禁了他。但为了能够脱身救徒,他不惜与悬空寺一刀两断,骂遍寺中所有,直至于谤佛!”
“他不惜以悬空寺不能容他的方式,与悬空寺决裂。我除了杀他,不能拦他。”
“可我怎能杀他?”
苦命止住哀容:“故事已矣,来者可追。南天师,今与你论。”
“自古而今,只有铁证杀人之道,未有逼人自证之理。我自证,只证这一回。是悬空寺给予中央帝国最高的尊重。”
“你说了那么多关于止恶法师的猜疑,全都是巧合,是可论可不论的想当然耳。只有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线索——你说神侠当时去了天京城,随身携带约名世尊的古老天契,以此撼动封禅井中月。”
“世尊天契,不可再约,用一张,少一张,堪为稀世之珍。我悬空寺立于中古,乃世尊正传,灭佛大劫后,仍奉世尊天契计三百六十五张。其中每一张都有详述,史载经传,多方验定,未有无因而失,无缘而走。”
“悬空寺累代消用至今,自先师悲怀时,止于十七张。”
他抬起头来:“现在寺中,仍是十七张!”
他伸手延请钟玄胤,将这位真人捞进命运渡舟来:“史家真人在此,不妨验证悬空寺之经史,查查这些天契何往何归,可有一张用于天京。”
而后胖大的手掌又一翻,掌中迭契一摞,低头对姜望一礼:“先师所遗世尊天契十七张,尽在于此。世间有知天道者,莫过于镇河!试请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