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认真地看着雷占乾。
此时他站在那里,弓着身、披着发,脸上的表情,很是苦涩。
“你确实知道林有邪的事情?”姜望问。
“最近鹿霜郡来了好几拨人,那些青牌捕头,里里外外筛了好几遍。我当然不会一无所知。”雷占乾解释道:“今天看到博望侯夫人,我就知道,两位侯爷一定是为林捕头的事情而来……”
他非常无奈地道:“但我确实也不知道,林捕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又在哪里。”
“雷兄,你是一个聪明人。”重玄胜慢吞吞地说道:“但这番话我听着确实不太明白,你不妨坐下来,慢慢解释。”
雷占乾又半坐下来,谨慎地说道:“我见到博望侯夫人,是在五月一日。后来听说林捕头也是在那一天失踪,而且就在那片林子……再加上都城巡检府查了这么些天都没有查出结果,我想,武安侯肯定会登门的。”
重玄胜并不说话,只用眼神告诉他,继续。
雷占乾道:“博望侯夫人当时去的那片老林子,叫做野人林,鹿霜很少有人会去那里。不过野人林是秋蓝菇的主产地,所以我们雷家每年都会派人去几趟……哦,秋蓝菇是酿造鹿鸣酒的原材料之一。”
“鹿鸣酒是很珍贵,所以秋蓝菇也价值不菲……”重玄胜问道:“但应该也轮不着伱亲自去采摘?”
“当然,这些事情,往常我从来不过问的。”雷占乾道:“主要是那段时间,野人林里出现了恹魑,我们雷家好几队采菇人,都在山林里失踪了……”
他有些苦涩地道:“实不相瞒,自十一皇子出事后,雷家的供奉走了大半。鹿鸣酒又是我们雷家还能掌握的独门生意,现在几乎是家族的支柱产业了……我只好亲自走一趟。”
“那天在野人林里遇到博望侯夫人,我也很意外。但想着不会有什么交集,也就什么话也没说地离开了。”
齐之《异兽志》有云:“不老泉有恶巨人,名曰恹魑。八臂猿面,黑身长毛,三趾有蹼。怒则大笑如人声,口吞日色,食骨而明。人见之,恹恹欲死。
不老泉是神话之地,且不去说,这恹魑是有明确记载的相当凶恶的异兽。
重玄胜听罢,只是道:“说起来我倒是不知,你们鹿霜郡野人林这地方,为何叫野人林呢?今时今日,难道还有野人藏匿其中?”
雷占乾很端正地回答道:“很早以前,这里是瘴疠之地,虫媒猖獗。确实有一些人,为逃避战乱,躲进老林中,繁衍数代下来,几如野人。大齐几经征伐,形成今日之疆域,也囊括此地。今天子登基之初,于内政就专有‘治恶地’一项,楼……七贼曾于此地除瘴,以大法力破天地之恶,才叫这片老林成了今天的样子,无有伤人之恶。但野人林这个名字,却是一直延续下来。”
所谓‘七贼’,在齐国往往指代的是楼兰公。
当年齐天子亲伐楼兰公,列数罪状有七,斥为七恶之贼。
后来人们提及楼兰公,很少直言,皆以此指代。
重玄胜听罢,又道:“恹魑这等异兽,可是非常罕见。我都只在书上见到过,不意想还能够在野人林出现。”
“侯爷说的是,我也很是费解,但想想野人林广阔深老,除了七贼,也没谁真正了解过。有些怪奇,也非是不可能……”雷占乾道:“那头恹魑我已杀了,因为稀罕,尸体也带回来了。现在仍在地库里保存,博望侯可要看一眼?”
这大概只是个客套话。
但重玄胜直接起身:“那就有劳了。”
雷占乾怔了一下,便道:“几位请随我来。”
一行人于是又随着雷占乾转场。
作为鹿霜郡首屈一指的大族,雷氏祖宅占地极广,且是依山傍水,风景独好。
雷占乾所言的“地库”,建在一处荷叶连碧的水塘之下,入口则在水塘旁边嶙峋的假山中。
“因为藏酒的关系,我们雷家建了很多地库。这一处地库是祖上传下来的,现在独属于我。里面贮存了一些年份特殊的酒,也有很多我个人的藏品,包括恹魑的尸体……”行走在甬道中,雷占乾一边带路,一边解说:“地下的气温很低,是特意用法阵控制的……”
地库穹顶每过大约三丈,便嵌有一颗明辉珠,光线并不甚亮,使得整个地库恒定于一种近似于黄昏的状态里。
大约是雷氏贮酒的讲究。
地库两侧打磨得十分光滑,但是在墙壁上高出地面两尺的地方,会有一个个长方形的、干净清爽的石洞,并不会太深,间隔着一定的距离,似挂画一般排开。
而一瓮瓮老酒,就摆在其中。
乍眼看去,如观神龛。
这些酒瓮外表也都十分光滑,几如铜镜一般、可映人影,显然是有专人清洁的。
行走在这种很有些年头的地库里,看着那一瓮瓮如神像般被供奉的酒,也几乎是从另一个角度旁观鹿霜雷氏的历史。
一个最早从事酿酒的小作坊,是如何一步步成长起来,成为帝国大族,到最后族女嫁入深宫,贵妃诞下皇子,流淌着雷氏血液的大齐皇裔,一度坐望龙椅……
这个家族是有希望成长为帝国顶级名门,与国同荣的!
到后来雷贵妃身死,到后来长生宫宫门紧锁。
雷氏一夜之间,由盛而衰,也似这贮藏着老酒的地库一般,慢慢沁出寒意来。
观雷氏,亦是观齐国。
如雷氏这般的世家大族,正是如今这强盛帝国的根基之一。
前日之平民,昨日之名门。
今日之雷氏,又是他日之谁家?
十四哪怕是成了博望侯夫人,卸了重甲,在外人面前仍是不怎么说话的。
姜望在进入地库之后,也是很少讲话,把问题都交给重玄胜。因为重玄胜肯定会问得更关键,更有针对性。他只是用他的一双眼睛,用他的一双耳朵,细细观察。
在一间专门凿出来的石室里。
他们看到了恹魑。
这头恹魑的尸体,被展开了钉在十字木桩上,
高有一丈余,筋骨强健。通体是黑乎乎的,只有嘴里外凸出来的獠牙森白。左边獠牙已是断了半截,只有右边仍算完好。
体外长毛焦卷,乱糟糟的十分难看。
又有许多未经遮掩的伤口,狰狞丑陋。
但它却是非常干净的,没有半点脏污,内脏也被掏空。遍身连一丁点异味都没有,显然是经过了特殊的处理,可以长久的保存。
“这头恹魑瞧着不弱。”重玄胜打量着道。
“按照《异兽志》的记载,它在恹魑里应该尚未成熟,所以并没有达到很强的状态。现在只相当于内府境修士的战力。”雷占乾解说道:“我倒还能应付。”
“有这一头恹魑在,会不会还有一窝?”重玄胜问。
“这我倒是不清楚。”雷占乾道:“但书上说它性喜独行。”
重玄胜道:“它既然是还没有成熟的小兽,附近应该还有母兽存在才是……”
“这个《异兽志》上没有记载。”雷占乾显然被问住了:“恹魑是多大开始独行,博望侯知道么?”
重玄胜只道:“我的认知也全来自于《异兽志》,这还是第一次见着本尊。”
在重玄胜与雷占乾对话的过程中,姜望已经默默地开始了观察。
自那本无名之书上学得的验尸技巧,于今日便可稍作应用。
他重点观察了这头恹魑的伤口,也分析了它的毛发、肉质。
林氏家传的专业手法,他虽是学得不精,第一次应用,但也获知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比如这头恹魑具体的死亡时间,的确是在三个月之前,与雷占乾的说法对得上。
它也的确是死于雷法。
单从这具恹魑尸体所反应出来的雷占乾的力量,其实能够说明,这段时间雷占乾仍是精进了许多的。虽然精神有些衰颓,但修为并没有落下。
尤其是恹魑心口处的那一抹锐意……
“雷兄,算起来咱们也交过很多次手了。”姜望忽地开口道:“你好像一直都是空手对敌,可有什么擅长的兵刃么?”
“擅长倒是谈不上。”雷占乾眸光一黯,低声回道:“殿下以前教我练过一套刀术。我不太喜欢,没怎么精研。他走以后,我才捡起来……”
姜望轻叹一声,没有再说话。
“一直只在书中得见,只能脑海观想模样。”重玄胜仍是看着眼前的恹魑,赞叹道:“雷兄今天是让我长了见识了,不虚此行呐。”
雷占乾很快就收拾了自己的心情,恭维地道:“能被两位侯爷看这一眼,那它就没有白白现身,也不枉我亲入野人林,与它厮杀一场。”
重玄胜笑了笑,又左右看了两眼,赞道:“这地库建得真是不错,匠心独运。所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以此观之,也难怪鹿霜美酒能够天下闻名。”
“得侯爷这声赞,幸何如之?”雷占乾始终保持谦卑的姿态:“回头我在这里选两瓮最好的酒出来,亲自送到两位侯爷府上去……只望两位莫要嫌弃才是。”
“不必如此客气!”重玄胜脸上挂笑,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倒像是本侯贪你的酒。”
雷占乾缓声道:“酒再好,也需要有识味的人品。不然牛嚼牡丹,岂不让人心碎?我雷氏酿酒为生,三年酿造,十年窖藏,卖与有钱人,赠与知味者。”
“好一个‘卖与有钱人,赠与知味者!’天下之酒垆词状,莫有如此!”重玄胜赞不绝口:“雷兄能够说出这句话,十一皇子当无虑矣!”
这话无非是说高价卖给有钱人,无价赠与当权者,只是稍作美化。内里剥开来看也并不算稀奇,谈不上什么金玉良言。但若不是真正对世情有所洞察,绝说不出这样的话。
至少以前的雷占乾,是无法有这样的体悟的。
“昔日天府秘境外,俊才云集,我亦旁知,与长生宫门客有过讨论。彼时两位一为远来稚客,一为无势贵子,雷占乾生无慧眼,未识璞玉。唯独殿下说,重玄之胖公子,平日山水不显,今朝登台,必有风采,邀客远来,亦绝非俗辈……”
雷占乾语带感慨:“但谁能知,今日皆国侯?”
又道:“我当以两位侯爷为榜样。”
“言重了,雷兄。”重玄胜拍了拍他,然后道:“好了,好了。藏酒也看过了,恹魑也看过了,咱们且上去吧。”
雷占乾落后半个身位:“我让人拿出秘藏好酒,再备些野味,侯爷不妨在此用过晚宴……”
“晚宴就不必。”重玄胜摆了摆手,脸上的表情又归于严肃:“不过雷兄,我们兄弟这次过来,还真是有事相求。”
“您只管讲,我能够做些什么?”
“今年四月到六月,整个鹿霜郡境内,发生过的所有异于寻常的事情,你一概帮我找出来,整理成册。我明天会派人到府来拿。时间很紧张,有问题吗?”重玄胜边走边道。
雷占乾果断应道:“没问题!”
重玄胜又道:“另外我要你们雷家关于野人林的所有记载。当然,这份情报不白拿。按巡检府甲等情报的规格来付账。”
“野人林除了秋蓝菇,也没有什么重要的珍材。这些资料没什么稀罕的,我让人整理好,到时候一并给您就是。侯爷谈及钱财,未免有些生分了。”
“誒,以后合作的机会还很多,要做长久的生意,就不能要一方白白付出。”重玄胜态度亲和:“这事你听我的。”
雷占乾的眼中骤然生出一抹惊喜:“好,我听侯爷的!”
说话间一行人已是走出了甬道。
重玄胜停下脚步:“今天就到这里吧,雷兄不必再送。我们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还要去一趟野人林,还得再去一趟郡守府。”
雷占乾也知他们有急事在身,便只立在原地,于萧瑟秋风中拱手:“两位侯爷顾念友人之心,日月可鉴。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林捕头也一定能够化险为夷……”
……
……
博望侯和武安侯的车驾,可谓是来去匆匆。
但带给雷氏的忐忑,却忽然变成了惊喜。
时至今日,还有什么比博望侯提出的长久合作更能振奋雷家?
武安侯是帝国新贵,重玄家是顶级名门,若真能与他们攀上关系,雷家可以说衰势立止,未来或有可期。
雷占乾把重玄胜的两个要求提出来,雷家上下即刻便行动起来。雷宗贤更是恨不得亲自拿着鞭子,去督促族人,把博望侯要的情报全部整理完备。
而姜望和重玄胜这边,马车已经辚辚远去。
依旧是青砖掌鞭。
车厢里依然只有三个人。
重玄胜靠在车厢上,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似是在养神。
嘴里却忽然问道:“雷占乾的刀法很强?”
姜望答道:“算是不错了,几乎可以追得上那位冬寂军正将朝宇当初在大师之礼的层次。说明这段时间,他也没有虚度。”
“大概吧。”重玄胜说着,又问道:“今天再遇到雷占乾,你是什么感受?我是指……你怎么评价他。”
“十一皇子的离去,对他而言是人生的巨大挫折,但也未尝不是他自修羽翼的开始。只是,以前的那个雷占乾不会再有了。”姜望有些唏嘘地道:“我想起来第一次跟他对上,的确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强大的压迫感,我险些因为他提前突破内府……”
“那样的话,你就无法在内府境击败王夷吾了。”重玄胜很平静地接了一句,又叹道:“雷占乾此人,又一个故事书里的角色,历大变而将有大成啊。”
“你会觉得雷占乾有问题吗?”姜望问。
重玄胜道:“截止到目前,他为人所见的所有嫌疑都洗清了。”
“还有不为人所见的嫌疑吗?”
“那也难说得紧。鹿霜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说林有邪从未离开鹿霜郡,当地有资格涉及、有能力把事情做得那么干净的,也就那么几家。雷家当然是鹿霜郡最有影响力的家族,像周家、严家,以前也都辉煌过。现任鹿霜郡郡守骆正川,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姜望沉默了片刻,问道:“所以我们现在去野人林,是为什么?你已经有线索了?”
重玄胜只道:“巡检府已经在野人林搜查过好几轮,你也亲自去了一趟,现在我又要去一趟……你会怎么想?”
姜望问:“我怎么想?”
“你上一个问题是什么?”重玄胜问。
姜望大概明白了,想了想,又道:“所以,你想打草惊蛇?”
重玄胜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转道:“林有邪的失踪,我越来越相信是一场意外。因为所有既定的社会关系和过往线索,都不足以导向她失踪的结果。没有人想对付她,没人有必要对付她。而在所有的案件里,意外案件是最难查出真相的。因为说不定只是哪个过路的强者,随手将她掳去……诸如此般,要怎么查?
当然在咱们齐国,没有那么多肆无忌惮的事情发生。本地的强者都有千丝万缕的顾虑,过路的强者都需要报备,没几个人有那么大的胆子,也没几个人能够把痕迹处理得那么干净。我更倾向于,她也许是撞破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