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烽并未回答,只是在低头思索,似乎是在盘算着写信时应当如何遣词造句。
王小石见陆烽不答,也并不再问这个问题,只是又问:“你要给谁写信?若是太小的官,管不到水川道上……”
“放心,我给……”陆烽随意开口,却又猛然间停顿下来。
他双眼圆睁,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
他应该……给谁写信?
给自己的父亲,陆府的二老爷陆重山?陆重山正在大昭寺中吃斋念佛,十余年未曾与人交往的陆重山,又应该寻何人相助?
给自己那位性情寡淡的叔父神霄伯陆神远?
且不论陆神远是否在太玄京中,便是在了,他是否会有兴致打开自己的信件,看上一眼?
给宁老太君、钟夫人?
她们是否会费周章,为几个陌生的老卒寻来田产,惩处那位师爷?只怕以她们的性格,只会知会朱夫人,派出一队人马将自己接回太玄京。
他又该……给谁写信?
陆烽变得迷茫起来。
他忽然发现,他引以为豪的家世,引以为豪的身份不知何时竟然变得这般无用!
“陆府……将要亡了。”
陆烽身躯在微微颤抖。
一旁的同袍看到陆烽这般反应,隐隐察觉了什么,无人再追问什么,更无人责怪陆烽。
王小石见到陆烽发抖,立刻脱下身上长衣披在陆烽的身上。
“暂且休息一番,我们还要走很久的路。”
老朱不再提及此事,又坐回那阴影处。
王小石去找干柴生火。
陆烽呆呆的坐在原地,耷拉着脑袋。
足足半个时辰过去,陆烽忽然抬起头来,拿过拐杖,撑起身躯。
“我去方便一下。”
此时天色已暗,又是野外,除了一团不敢生的太大的篝火,便再也无有亮光。
哪怕这些老卒身上都有气血修为,却又因为伤重气血消退,十余丈以外林木葱郁之间,便就看不真切了。
陆烽要去方便,入了林草间,过去许久也不见归来。
最先发觉不对的是老朱,陆烽久久未归,他本以为是陆烽想要独自待上一阵,却不曾想半个时辰过了,陆烽仍未归来。
老朱皱着眉从篝火中取出一根柴火,走入树木间。
不多时,他便匆匆归来。
“陆烽,不在那林中!”
王小石与另外两位中年人猛然站起。
一位中年人似有所觉,忽然转身低头,探查自己的包袱。
“怪不得陆烽路过我身旁,落了拐杖,我只当他心中失落,不曾拿稳!”
“可我随身的匕首……不见了!”
王小石和老朱对视一眼。
陆烽,必然去了平安城野阳县!
“追!”
“陆烽虽然修为比我们都要高深,但他终究断臂断足,走不快。
我们现在去追,还能追上。”
……
“仔细想来,活在水川道便是吊住一口气,也并无多大的意思。
去野阳县杀了那师爷,无非也是一死,正好替老朱出一口恶气。”
“不……不光是老朱,还有许多被他占去田产,冒领抚恤的为国捐躯之人。”
陆烽身上气血萦绕,手中拐杖生出幻影。
拐杖伸出,往往能扎根于大地上,令陆烽的残躯横挪数丈距离。
“老朱是我的恩人。”
“小石还有妻儿,周大哥尚且有老母需要供养,郑大哥只是废去了气血,聋了耳朵,手脚还在,还能好好活着。”
“便只有我,家中有财,无牵无挂……正好也不愿苟延残喘!”
陆烽一路前去,心中杀意凛然,只想为这不公的世道出一口恶气。
他足足奔行一个时辰,心中的杀念令他红了双眼,他口中紧紧咬着那一柄匕首,双脸亦是通红。
不出意外,不久之后,那县城县府便是一处惨剧。
惨剧之下,有人死不足惜,罪有应得,有人却要白白丢一条大好的性命。
“以命换命,何必如此?”
就在陆烽全力赶路,当他路过一处山谷,耳畔忽然有声音传来。
陆烽抬头,却见一位身穿黑甲,露出方正面容的甲士正站在山上看着他。
那甲士身上流转出强烈的威压,竟让陆烽肩头如同扛起山岳,让他的速度慢了下来。
“你是谁?”他吐出嘴中的匕首,以手臂夹住拐杖,接住匕首。
“一条好命换一条恶命,这是亏本的买卖。”那甲士不曾回答陆烽的询问。
陆烽不知这甲士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目的,心中却并未打消念头:“那条恶命还有许多恶命相帮,我如果杀一个自然是亏了,可我若是杀五个、十个、二十个,便是我赚了。”
黑甲甲士却摇了摇头:“这天下有些小权者,恶命比好命更多。
一条好命,便是换二十条恶命,也是亏了。”
陆烽道:“不过是一条残命,值当不了什么。”
“对你而言是不值什么。”
那甲士道:“你以为你无牵无挂,可你母亲如今尚且在陆府中等你归来,若你死了,等你母亲百年之后,谁又会为她抬棺?
陆府中,也必有牵挂你的人,你就这般死了,那些人又该如何?”
陆烽听到此言,身躯一僵。
远处忽然有咆哮声传来。
一阵烟尘弥漫……
恰在此时,老朱、王小石、以及其余两位老卒也敢来这谷中,正好看到惊人的一幕。
却见数百黑甲骑着数百黑虎奔腾而至。
为首一人,手中还拿着一颗头颅。
那头颅眼眸紧闭,血流满面……
正是那……夺去老朱田产、抚恤的野阳县师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