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五章 世间人人心独坐(2 / 2)

曹晴朗站起身,后退几步,作揖致礼。

陈平安无奈道:“有些意义,也就只是有些意义了,你不用这么郑重其事,于我有意义的物件多了去,大多不值钱,结果你这么在乎,那我还有一大堆草鞋,你要不要?送你一双,你鞠躬作揖一次,谁亏谁赚?好像双方都只有亏本的份,学生先生都不赚的事情,就都不要做了嘛。”

曹晴朗摇头笑道:“先生,草鞋就算了,我自己也能编织,说不定比师父手艺还要好些。”

陈平安摇头道:“说学问,说修行,我这个半吊子先生,说不定还真不如你,唯独编草鞋这件事,先生游历天下四方,罕逢敌手。”

曹晴朗微微一笑。

陈平安玩笑道:“按照风雷园上任园主李抟景的说法去类推,若是编织草鞋也是一门修大道,那么你也就是个初出茅庐的下五境,不晓得编草鞋的上五境是啥个风光。”

曹晴朗点头道:“先生说是就是吧。”

陈平安无言以对,转而一想,如今自家落魄山缺什么风气,墙头草不缺,飞升境的马屁不缺,全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和朱敛他们拐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以至于连那个半个弟子的郭竹酒,也是裴钱这般无师自通的同道中人,所以就缺曹晴朗这样的风骨啊。

于是陈平安笑得很欣慰。自己终于收了个正常些的好学生。

曹晴朗反而有些不自在,伸手拿起一把扇面题款、扇骨也刻字的竹扇,折扇此物昵称别名颇文雅,其中便有“风凉”一说。

扇面题字自然显著,入眼便知,但是曹晴朗真正喜欢的,却是一边大扇骨的一行蚊蝇小楷,好似一个藏藏掖掖的小孩,不太敢见人,字写得极小极小,兴许稍稍粗心的买扇人,一个不注意,就给当做了一把只有扇面款识却无刻字的竹扇,几月几年,此生此世,便都不知晓了。

曹晴朗合拢折扇,握在手心,凝视着那一行字,抬头笑道:“难怪先生爱喝酒。”

陈平安会心一笑。

竹上刻文。

世事大梦一场,饮酒不怕醉倒,不醉反是梦中人。

陈平安笑道:“若是喜欢,便送你了。”

曹晴朗摇头笑道:“不耽误先生挣钱。”

陈平安随手拿起另外一把扇子,扇动清风,笑呵呵道:“你先生就不是那样的人。”

曹晴朗问道:“先生,那我们一起为素章刻字?”

陈平安立即放下折扇,笑道:“好啊。”

曹晴朗忍着笑,捻着那枚一眼相中的雪白石材印章,手持刻刀,然后有些犹豫,只得轻声问道:“先生,刻字写字,大不相同,我以前也没做过这件事,若是初次上手,刻差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枚印章?”

陈平安心意微动,飞剑十五掠出窍穴,被他握在手中,满脸无所谓道:“印章材质只是剑气长城的寻常物,漫山遍野随便捡的一种石头,谈不上钱不钱的,不过你真介意的话,那就刻字慢些,手慢心快错便小。何况剑气长城这边的剑修,好说话,本就不太讲究字体本身的细微瑕疵,只要印文的那点意思到了,就一定卖得出去。”

陈平安一手持“刻刀”十五,一手握章,打算送曹晴朗和裴钱各一方,思量着印文内容,许久没有刻字。

所以反而是第一次刻章却早有腹稿的曹晴朗,率先“下笔”,写完第一个字后,曹晴朗深呼吸一口气,略作休息,抬头望去,先生还在那边沉思。

曹晴朗低下头,继续低头刻字。

有句话,在与裴钱重返后,憋在曹晴朗心中已久,只是少年不打算与先生说,不然会有告状嫌疑,会是背后说人是非。

“不知道以前的裴钱有多不好,就不会清楚现在的裴钱有多好。”

关于久别重逢后的裴钱,哪怕只说身高一事,为何与想象中那么悬殊,其实当时在福地家乡的街巷拐角处,已经风度翩翩的撑伞少年,就很意外。

后来再次相逢,曹晴朗就更加疑惑。

直到跟着裴钱去了那趟心相寺,曹晴朗才略微解惑,后来到了落魄山,疑惑渐小,开始逐渐适应裴钱的不变与变,至于如今,虽说还是未曾完全想通其中缘由,最少曹晴朗已经不会像当初那样,会误认为裴钱是不是给修道之人占据了皮囊,或是更换了一部分魂魄,不然裴钱为何会如此性情巨变?

就好像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少年心细且周密,其实哪怕是离开落魄山后的一路远游,依旧有些不大不小的担忧。

然后就有了城头之上师父与弟子之间的那场训话。

这让少年彻底放心了。

只是这会儿,曹晴朗突然有些心虚,说是不告状,好像方才自己也没少在裴钱背后告状啊。

曹晴朗重新屏气凝神,继续刻字。

不知不觉,当年的那个陋巷孤儿,已是儒衫少年自风流了。

曹晴朗打算将这枚印章,赠送自家先生。

陈平安还是没想好要刻什么,便只得放下手中素章,收起飞剑十五归气府,转去提笔写扇面。

曹晴朗抬起头,望向陈平安,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陈平安没有抬头,却察觉到了少年的异样,笑道:“怎么了?刻错了?那就换一枚印章,重头再来,只是先前刻错的印章,你要是愿意的话,就收起来,别丢了。”

“不曾刻错。”

曹晴朗摇摇头,沉默许久,喃喃道:“遇见先生,我很幸运。”

陈平安哑然失笑,依旧没有抬头,想了想,自顾自点头道:“先生遇见学生,也很开心。”

曹晴朗继续埋头刻字。

陈平安写完了扇面,转头问道:“刻了什么字?”

曹晴朗赶紧抬起一手,遮挡印章,“尚未刻完,先生以后会知道的。”

陈平安笑了笑,这位学生,是与当下肯定正忙着溜须拍马的开山大弟子,不太一样。

曹晴朗坐姿端正,神色专注,刻字一丝不苟,心定气闲手极稳。

以先生相赠的刻刀写篆文,下次离别之际,再赠送先生手中这方印章。

曹晴朗尚未刻完,中途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想象已久的美好画卷,心中所想便是手上所写。

“先生独坐,春风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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