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剑修,会在这里说出那样的话,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年纪轻轻,就又是宗主又是剑仙了,志得意满,不知天高地厚,再加上恨极了上巳剑派和韦家,觉得忍辱负重将近百年,大仇得报就在眼前,才会得意忘形,一时失态,脱口而出。”
“要么就是高逸此人,对剑气长城早就不以为然,又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他有极好的秘密师承,与剑气长城不对付,例如高逸的传道人,早年曾经在剑气长城与谁问剑输了,吃过大亏,避暑行宫记载过这类剑修,为数不少。要么高逸就是蛮荒天下扶植起来的一颗棋子,当年用以流霞洲内讧。当然这两种可能性可以合在一起,就更合理了。”
谢狗赞叹道:“山主目光如炬,见微知著哇!”
陈平安看了眼谢狗,后者点点头。
老聋儿以心声与弟子说道:“幽郁,到了落魄山,靠师父是靠不住了,你可能需要自食其力了。”
幽郁奇怪问道:“师父为何有此说?”
老聋儿苦着脸摇摇头,没有解释,为师与落魄山风气并不相契啊。
高逸坐回地面,开始呼吸吐纳,调整气息。
貂帽少女的一巴掌加一脚,让他体内气机翻江倒海,所幸没有伤到大道根本。
在高逸那道家所谓玄关一窍的天宫内院,开有三花,高低依次悬在空中,可惜距离神气精混而为一的地步,尚有一大段距离,但是最高一朵金花中,竟然开辟出一处宛如实物的庭院,大门朝向东方,极远处,云海滔滔,水文起伏,矗立有一棵参天神木,树上盘踞有赤螭与青虬,正是高逸两把本命飞剑的大道显化,东海神木,扶摇之枝。
而在金花庭院内,此刻好似中宵笼月的景象,当高逸分出一缕神识来到此地的庭院堂屋,本来倚立户外的某人,便消失不见,只闻人行而不见人形,门外响起一连串木屐踩地的细微声音。
高逸这一粒心神芥子说道:“他就是陈……”
天地间蓦然响起一阵春雷震动,反复回荡着“慎言”二字。
高逸心神震动不已,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对方的名字。
披发赤足的高逸走到门槛那边,说道:“隔着两座天地,你至于这么谨慎吗?何况你亲口说过,自己的身份,又不是见不得光,曾经有功于人间,故而文庙不会管束,酆都不来拘押,无非是失去了肉身,需要在我心神中开辟府邸,建设道场,维持一点真灵不灭。”
见对方依旧没有见自己的意思,高逸继续问道:“你心心念念的那个柳姓书生,到底是谁?能够让你至今割舍不下?”
刹那之间,高逸失去了全部知觉,就像被囚禁在一处光阴洄沍牢笼中,漆黑一片,唯有心念思绪尚且存在。
高逸只得心中起一念,算是与她低头认错,顷刻间大放光明,这一粒心神恢复自由,他按照约定,不敢跨出门槛,进入门外那片被她化作禁地的天地,高逸盘腿而坐,自言自语道:“是你说此地还有几股残留剑术道脉,依旧盘桓不去,是我机缘所在,在此,才有机会返回流霞洲,帮你夺取那桩苦等千年的天大机缘,结果呢,我还没登上城头,就受此奇耻大辱,当年你我结契,才让你脱劫,都说主辱臣死,你就视而不见?”
如今浩然人间,机缘四起,比起当年浩然与蛮荒两座天下接壤开通,生发异象更多。
只说流霞洲,近期就出现了一座应运而显的上古残存洞天,不是玉璞境,休想参与争夺,地仙之流,敢趟浑水,打牙祭都不够。
据说那青宫太保荆蒿此次远游别洲,就是为了暗中寻求强手臂助,才好稳压天隅洞天一头。
堂堂一洲山上领袖,不惜自降身价,勾连别洲山巅修士,显然荆蒿对这座遗址是势在必得。
一个清冷嗓音悠悠扬扬响起,“上古结契,大致分三种,我们不是主仆身份,你我只是平起平坐的主客之分,在我看来,你这副皮囊,就是一处蘧庐,我帮你从一个籍籍无名的皇族质子,在短短百年之前有此际遇,是你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机缘,若论住宿费用,我已经给够钱了,高逸,你不该得寸进尺,奢求更多了。”
高逸双拳撑在膝盖上,眼神炙热,突然开始破口大骂,一口一个娼妇贱婢,迟早睡了你……
对方却是老样子,无动于衷,将他的污言秽语大声咒骂视为村野蝉鸣而已。
高逸说道:“你们这些得道之士,当真全无一丝七情六欲吗?如果说证道升仙,需要以此作为代价,长生不朽意义何在?”
大概是这句话勾起了对方的说话欲望,门外凭空浮现出一位白裙缥缈的背剑女子,容貌极为冷艳,她是高逸年少时游历黄茅山时所遇……一头女鬼。
满虚空中,丈六金身,呈天人相。
所现之形,无瑕无垢,皆真金色。
只知她姓郑,具体境界不明,但是剑术极高,高逸几次身陷险境甚至是死地,都是她暗中出手相助。
高逸在修道之初,误认为她是一位地仙女鬼,等到他跻身了地仙,便猜测她有可能是一位传说中的玉璞境鬼仙,如今等到高逸自己就是玉璞境,便又猜她至少是仙人境,高逸不知将来自己跻身了仙人,她会不会还是比自己境界更高?
她望向虚空处的某个方向,神色晦暗不明,道:“他们一行四人,其中两位剑仙与我同境。但是真要出手的话,我恐怕只能赢过那位年轻金丹剑修。”
高逸后仰倒地,“不知为何,只是与他对视,就已经耗费我所有的精气神。这辈子就没遇到过这样的怪事。”
她微笑道:“你这辈子?也才几年?”
高逸默不作声。
她倚在门口,背对着屋内高逸,“现在知道为何他要多管闲事,我又为何对他们避而不见了?”
高逸说道:“你说你曾经在倒悬山止步……”
她面露伤感神色,喃喃道:“过去的事休要再提。”
等到三教祖师散道之后,各路神鬼奇异古仙,都如雨后春笋,纷纷破土而出。
避劫成功,脱劫而出,伺机而动,终于要雨后天晴,重见天日了。
隐匿于高逸心神中的郑姓女鬼剑仙,只是其中之一。
她曾经与某位旧人有个约定,不需要什么誓言,只是君子之约。
结果他失约了。
不过准确说来,是她失约在先。
原来他当年在倒悬山,双方道别之际,他确实就提醒过她,不要尝试合道,她确实忍耐了多年,终于还是按耐不住,自诩“信道不信邪”,结果就是合道失败,一次功亏一篑,就失去了肉身。
大概这就是在劫难逃。天地改易,谓之大劫,在此劫中,人各有劫。
高逸说道:“现在怎么说?”
她幽幽叹息道:“你如果能够在此得到某条剑脉的认可,我就帮你争一争大道的一线生机,流霞洲荆蒿之流,尸位素餐,是该让位了。”
高逸问道:“那你呢?”
她说道:“等你攒够外功,白日拔宅飞升,再分道扬镳。”
关于那座成道之基的洞天遗址,只要陈清流不出手,其实她胜算不小。
只是这种事,没必要告知高逸,免得他目中无人,一味托大,反而坏事。
就在此时。
一剑瞬间斩开两座天地禁制。
这道剑光,却是从外往内斩开,而是从内往外开门一般。
从那道门内走出一位背剑青衫男子,自嘲道:“都不当隐官了,却要做着刑官的事。”
陈平安终于明白为何礼圣要让自己来此了。
算是帮助文庙提醒她几句,以后行事不要过界?
白裙背剑女子微微皱眉。
高逸惊骇万分,慌忙起身。
陈平安身边,出现一位早就不知不觉隐匿在此的存在,是个身材修长、有倾城佳人,她的容貌竟是半点不输那位白裙女子。
白景的恐怖天赋,不止在炼剑一道,是方方面面的……变态,不讲道理。按照老瞎子的说法,若非某种天妒,她早就可以合道。
远古岁月里,十四境之下,剑修白景确实要比小陌更无敌。
白景微笑道:“这位姑娘,有无道号,说来听听?”
白裙女子神色冷漠,不置一词。
陈平安解释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眼前这位前辈,她叫郑旦,并无道号。据传拜师学剑于越女,越女剑术,曾与斩龙之人齐名。郑旦学道心诚,得其精髓,深谙手战之道,长短兼备,内实精神,外布气候,剑气截云霓。”
郑旦微微讶异,点头道:“陈先生谬赞了。”
陈平安说道:“礼圣希望前辈今后行事不逾矩。”
郑旦点头道:“礼圣在,规矩在。”
陈平安也就不多说什么。反正已经帮忙把话捎到了。
白景咧嘴道:“听口气,是说小夫子不在了就要造反?”
郑旦微笑道:“前辈愿意怎么想是前辈的事。”
若非只是一粒心神在此,并无形骸肉身,高逸估计就要汗流浃背了。
陈平安调侃道:“高剑仙,紧张不紧张?”
高逸黑着脸。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有人一步跨入此处禁地,依旧是如入无人之境,“郑旦,白帝城缺一位阍者,你有无兴趣?”
郑旦与来者敛衽行礼,毫不犹豫道:“我愿随郑先生修行大道。”
郑居中点头道:“等到流霞洲事毕,与高逸结清债务,你就去白帝城守门。”
高逸心情复杂至极,只是再次望向那一袭青衫,姓陈的,你紧张不紧张啊?
郑居中笑问道:“陈先生要不要去白帝城看看?不然等你以后路过中土神洲,白帝城已经关门大吉了,何日再开,作不得准。”
陈平安摇摇头,“得回宝瓶洲了。”
郑居中点头道:“那就后会有期。”
临行之前,郑居中笑望向白景,“白景道友,只要你肯斩陌生,便可脱劫合道。”
陈平安面无表情。
白景咧嘴笑道:“在老瞎子那边闭关的时候,就想到了,只是这种合道之路,下乘了些,么的意思。”
郑居中说道:“可惜了,本来既然命定道侣都可斩,人间何物何人不可斩,一路剑斩至人间悉数是断剑,斩得天下再无剑修,白景就有一线机会跻身十五境。”
白景抿起嘴唇。
郑居中笑道:“道路下乘?何必自欺。以貂帽少女容貌示人,本就是先斩自己心神,再斩心魔陌生,先十四,继而以剑斩剑、剑斩天下的合道之路,再求十五,为何事到临头,反而后悔了?”
白景皱着脸,委屈万分,双手抱住后脑勺,再高高扬起头,望向远方,“此身原本不知愁呐。”
最怕万一见温柔。见过了,就会舍不得。
郑居中点头道:“如此白景,才是白景。不愧是登天一役,率先走入天门的女修。”
陈平安闻言一愣,转头望向白景。
第一个登天过门的女子?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
以前只听说那场登天一役,是人间第一位道士开路登高,而第一位进入大门的男子修士,是同为远古天下十豪的那位剑道魁首。
白景淡然道:“练剑修道第一天起,我就给自己立下誓言,要以非神的人身,在天看地。”
郑居中笑着告辞离去。
难怪朱敛在山上会与小陌说那句,你见过比谢狗更骄傲的姑娘吗?
陈平安沉默片刻,以心声说道:“谢狗,小陌知道这些往事吗?”
白景已经恢复常态,哈哈笑道:“知道啊,我跟他无话不说的。”
陈平安憋了半天,忍不住骂道:“他妈的,小陌这个傻子。”
白景埋怨道:“可不许这么说小陌啊。”
陈平安无言以对,下一刻,已经重返宝瓶洲,身在玉宣国京城永嘉县。
大概骄傲就是高高的城头,喜欢之人,就走在城头之上,脚下是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