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洋货轮抵达港口的日期是八月十三日.
李爱国带着黄婧,驾驶着两辆运粮列车,提前抵达了津城港塘沽作业区。
此时因为货轮要靠岸,作业区内聚集了不少人。
港务局的工作人员,前来支援运输任务的卡车司机们,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李爱国在这儿又瞧见了张代表,他正在操练那支卸粮队的队员们。
只见整支队伍浩浩荡荡,足有上千人之众.
他们高举着鲜艳的红色旗帜,口号喊得震天响,那整齐划一的动作和昂扬的气势,看上去颇为壮观。
张代表站在队伍的最前列,精神抖擞地喊着口令:“一二一,向右转,向左转,立定……”
队员们随着口令做出各种规范动作,引得周围不时传来一阵阵叫好声。
黄婧看得有些纳闷:“师傅,他们是卸粮队的同志吧,为啥练习队列呢?”
或许是黄婧的声音略微大了些。
又或许是张代表的耳朵格外灵敏。
这话竟被他听了个正着。
张代表扭过头来,微微皱起眉头,目光落在黄婧身上,说道:“女火车司机?倒是少见呐。”
“女同志怎么了!”黄婧向来最讨厌别人拿性别说事。
她平日里干着和男司机同样的活儿,可就因为是女司机,时常受到一些特殊“优待”.
这在她看来,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不管黄婧如何反对,人们对待女司机依然是特别宽容。
张代表倒是难得地没有板起脸,而是指着正在行进的队伍,一本正经地说道:“纪律,知道吗?
要想圆满完成任务,取得最终胜利,那就得有一支始终能够严守纪律的队伍!”
黄婧还想再争辩几句,李爱国却朝着她招了招手,说道:“徒弟,咱们去领饭票吧。”
张代表好不容易见到了一位女火车司机,正准备在女火车司机面前显摆一番.
结果黄婧被李爱国喊走了,他着实有些郁闷。
“这小子好像是前两天看不上我们地方人员的那个火车司机。”
他盯着李爱国的背影眯了眯眼睛。
港务局这边一下子多了一千多张嘴巴要吃饭,原本的大食堂已经不够用了。
好在院子里的地方足够大。
厨房的大师傅们只好带着一帮小帮工们,在大院里忙着垒砌锅灶。
港务局的饭食还算丰盛,有大白菜豆腐汤,里面还搅合了精白面。
而且每人还能领到两个白白胖胖的白面馒头。
这种大锅饭吃起来格外香。
李爱国吃得饱饱的,忍不住打了个饱嗝,随后便带着黄婧他们准备回火车上。
此时,卸粮队的同志们也操练完毕了。
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纷纷簇拥到锅灶前,准备打饭用餐。
“小周,这个馒头你装起来,等任务结束了带回去。”
陈大炮领了白面馒头后,自己留了一个。
将另外一个递给了身旁一个身材消瘦的小年轻。
“大炮哥,你一个馒头怎么够吃呀,俺不要,俺已经留了一个了。”
小年轻连连摆手,推辞着不肯要。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再啰嗦,俺捶死你!”
陈大炮特别蛮横无理,硬是将馒头塞到了小年轻的怀里。
然后自己转过身,端着饭盒走了过来。
看到李爱国正盯着他看,陈大炮咧嘴一笑:“司机同志,瞅啥呢?”
“当然是看有人做好人好事了,要不然我站这儿干啥,喝西北风啊?”李爱国笑呵呵。
“谁做好人好事了?孙子才做好人好事呢。你看错了。”
陈大炮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此刻竟羞得跟个大姑娘似的,端着饭盒一溜烟地跑开了。
“这家伙还真有点意思……”
李爱国笑着摇了摇头,便带着黄婧他们回到了列车上。
在那个年月,塘沽作业区的位置相对比较偏僻。
国营宾馆就别奢望能有了,就连多余的民房也找不出几间来。
港务局原本安排李爱国几人在仓库里将就一晚,可李爱国拒绝了。
在他心里,火车的司机楼对于火车司机来说,那就是最好的“宾馆”。
仓库里不知道有多少蚊子,虼蚤呢!
夜幕渐渐降临。
黄婧帮着在煤水车里铺好了被褥子,还特意打开了侧窗。
这样凉爽的海风就能徐徐吹进来,让人感觉格外惬意。
为了迎接明天即将到来的挑战,李爱国准备早点休息。
可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敲击声。
李爱国推开侧门一看,只见陈大炮正站在火车头下面,这会儿正仰着那张憨厚的脸朝上面瞧着呢。
“李司机,还没休息吧?”陈大炮问道。
“你有事儿?”
爱国总觉得这家伙的眼神里似乎透着那么一丝狡滑。
“俺想请您吃烤红薯。”
说着。
陈大炮生怕李爱国不相信,急忙解开扣子,露出怀里揣着的四五个拳头大的红薯。
“您可能不知道,俺最尊重你们这些火车司机了。
这不,从家里带了点红薯……就想着来送给你们。”
得,伸手不打送礼人。
李爱国虽总觉得这家伙不像表面那么憨厚,但还是伸出手把他拉到了司机楼内。
老郑和刘清泉正在整理被褥,见有客人来了,也凑了过来。
蒸汽机车的炉膛一般是不熄灭的,李爱国打开炉膛,用铁钳子夹起红薯,轻轻丢了进去。
片刻功夫这话,香喷喷的烤红薯就出炉了。
“哎吆,这玩意太方便了,比城里的煤球炉子还要方便呢……”
陈大炮一边说着,一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抓红薯。
李爱国都来不及提醒他,他就已经把红薯攥到了手里。
也不顾刚烤好的红薯烫得厉害,揭开皮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李爱国看到他这副吃相,不禁和老郑、刘清泉对视了一眼。
随后谁也没有去拿剩下的红薯。
“陈大炮,你晚上没吃饭?
不应该啊,晚上虽然没有棒子面粥,但是每个人分了两个大白面馒头。”
老郑皱皱眉头。
他也是从艰难的生活中走出来的,非常清楚,人除非是饿急了,不会是这幅吃相。
特别是食物还是滚烫的红薯。
要知道,红薯烤熟后,里面的温度可比外面高多了。
不小心就容易把嘴巴烫出水泡来。
“吃了.害,我这人不喜欢吃白面馒头,就喜欢吃红薯。”
陈大炮原本还想着编个理由糊弄一下。
可看到李爱国几人的目光,就知道骗不住他们,只能哈哈笑了笑,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李爱国不用再问也能猜到,这家伙肯定是又把自己那份红薯分给了公社的社员们。
到了晚上饿得前心贴后背,这才想到火车上有炉膛,便想着来借火烤红薯。
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后,李爱国几人自然也就没再动剩下的红薯。
陈大炮狼吞虎咽地干掉了一个红薯,好歹止住了饥。
这才开始慢条斯理起来,一边吃着红薯,一边和李爱国闲谈起来。
几句闲谈后,李爱国知道陈大炮是附近陈家庄公社的民兵队长。
父母在解放前全都没了,现在三十浪荡岁了,还没有结婚。
陈大炮这会跟李爱国成了朋友,也没藏着掖着:“不瞒你们说,现在公社里的日子不好过。
大食堂里只有清汤寡水,村后的树皮都被拔光了。
来到这里卸粮食,除了光荣外,每个人每天还补贴十斤粮食。
公社里的小伙子们为了能参加卸粮队,有好几个都写了血书。
我们公社里有一些社员得了干瘦病,赤脚医生说了,最好的药就是白面馒头。
那些白面馒头要是带回去的话,说不定能救命。”
陈大炮的声音很低沉,声音落了,司机楼内陷入了沉默中。
老郑和刘清泉的脸色难看了起来。
铁道上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但是窝窝头还是能够管够。
李爱国抽了口烟,看了看遥远的海面:“你们不怕危险吗?”
“危险?卸粮食不是只要有力气就可以了?有啥危险?!”
陈大炮觉得这话有些不积极了,补充道:“就算是有危险俺也不怕。
当年俺爹是为了打鬼子牺牲的,俺爹是大英雄,俺也不是孬种。
俺们陈家庄公社的社员们没有一个孬种。”
李爱国抽着烟没有接话,眼睛紧盯远处的海面。
海面上一片漆黑。
夜渐渐深了。
陈大炮也是个挺健谈的人,一直在司机楼里待到了十点多,这才起身离开。
李爱国几人收拾好炉膛,关上侧门,便在煤水车里凑合一晚。
翌日一大早。
“亲爱的听众朋友们,大家好!
现在是一九五九年八月十三日上午八点整,欢迎收听本次的天气预报。我是播音员夏春洁。”
“京城多云转阴,气温三十一度,风力三级。
丰台大雨滋滋滋.津城大雨滋滋滋.塘沽”
啪啪!
运粮列车内,眼看马上要播报塘沽的天气了,收音机却撂了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