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六年正月,明武宗病情加重,下诏让四方名医看诊,杨廷和不让,说了一番话。
【窃惟天下名医皆聚于太医院,又选其优者入御药房,但当专任而信用之,自收万全之效,又何待诸草泽未试之人哉?况治疾之术,调摄为上,医次之,若调摄少有不节,则医药亦无速效。伏愿皇上慎重启处,勿使劳逸之失,宜调节饮膳,勿使滋味太过。】
杨廷和硬拦着不让换太医,说太医院是天下名医聚集的地方,御药房的太医又是优中选优,专任而信任使用,就行了,不必过分的忧心,防止劳逸失度。
翻译翻译就是,别换了,等死吧。
在病情加重的时候,这个太医看了这么久,都没看好,换一个太医,寻医问药,不是很正常?但杨廷和就是拦着不让换。
陈实功做手术,技术没问题,出了意外,连切脉都不敢,都是李时珍在负责后续的诊治。
“陛下,这外面跪着的贱儒,他们其实和杨廷和是一样的,都觉得陛下病了,所以才敢如此胆大包天。”冯保认为,杨廷和趁着武宗皇帝病重,连换太医都要阻拦,其实和现在文臣们蹬鼻子上脸,是一样道理的。
皇帝病了。
威权政治之下,威权人物重病,就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趁你病,要你命。
“不慌,跟他们耍耍。”朱翊钧露出了个笑容,正好打个窝,万历年间这鱼果然多的令人发指,朱翊钧不想钓鱼,这鱼自己就跳出来了!
朱翊钧打算将计就计,在解刳院这病房里,看看大明这个京堂里,到底有多少的野心家。
朱翊钧每月二十三日都要去全楚会馆蹭饭,当然每次的饭钱,也就是恩赏给的格外的丰厚,其实就是找个由头给张居正赏赐而已,有一次张居正就说:近来世局几更易矣,流俗之见,睹朝野无虞,便谓太平景象,不知隐机伏祸,深有可虑。
朝野无虞,看起来是太平景象,越是风平浪静,其实就越危险,隐藏的危机和蛰伏的祸患,都要考虑到。
上一次事涉京堂的朝廷风波,还是张居正丁忧的大事,之后京堂就一直没有大案发生。
朱翊钧在等,他又等了两天,门前伏阙之人,从五十多人增长到了六十多人,正当朱翊钧打算收网的时候,另外一股风力舆论再次掀起。
这一次的矛头直指西山煤局,王崇古又又又被骂了。
有一家杂报发现,煤市口的蜂窝煤,黄土的比例不是一成,而是三成,一成可以帮助煤砟塑形,而且还能帮助煤炭充分燃烧,但是黄土比例超过了三成,那就不是蜂窝煤了,烧的极快,根本不耐用,增加百姓负担。
而且三成黄土的蜂窝煤,不能充分燃烧,一定会产生更多的煤气,冬日取暖容易中毒。
杂报们的笔正牵头,认为西山煤局销售的蜂窝煤有问题,是典型的与民争利,王崇古很快就被扣上了一个聚敛的帽子,被口诛笔伐,大有一副王崇古就是亡国之臣的样子,大明明天就咽气的错觉。
大明京堂的肉食者们,对西山煤局怨气已久,都是西山煤局破坏了优质的空气,让煤烟四处都是,这种怨气,在以次充好、多加黄土之下,立刻被点燃了。
跑到解刳院伏阙的百官,从六十人,增加到了一百三十余人。
“哈哈!王次辅,每次倒霉都有你啊!”朱翊钧看着跑来请罪的王崇古,笑的格外开心,只要朝廷有事,王崇古就一定会被弹劾。
王崇古气急败坏的说道:“陛下,西山煤局只负责卖煤,是个卖家,买家是煤市口那些商贾,难道西山煤局连煤炭卖到了哪里,怎么运的,运到了哪儿,干了什么都要管?臣可以对陛下保证,天地良心,煤从西山煤局出去的时候,绝没有添加更多的黄土!若有问题,我王崇古甘愿引颈受戮!”
“说臣坏,臣认,说臣无能,臣不认。”
三个京堂的官厂,就是王崇古的立身之本,他管理极为严格,出厂的任何货物他甚至还会亲自抽查,对于监察,王崇古总是有些邪门但有效的办法,和大工鼎建看工地门前的挑货郎一样,监察官厂,王崇古采用的办法是亲自使用!
王崇古为了规避‘特供’,还换了好几手,连具体购买的人,都不知道背后的人是王崇古。
“急了,急了,王次辅急了。”朱翊钧笑的更加阳光灿烂了起来,王崇古连命都赌进去了,说他是奸臣他不否认,毕竟真的干过,但你说他是无能之辈,他不认可。
小小官厂都管不好,他还当什么次辅?还推行什么官厂团造、工兵团营和均田役事?回家卖红薯得了!
“官厂争的主要是权,而不是利,官厂里从会办,到总办都是当官的,不是商人。”王崇古非常郑重的表达了其中的区别,官厂根本不逐利,对民间售卖的那点煤,多添两斤黄土,能赚到钱吗?
“朕知道,朕知道,西山煤局里,煤砟应有尽有,反倒是黄土还得买,朕知道。”朱翊钧从一开始就乐,哪怕是忽略了王崇古这双看得见的大手,只从看不见的大手去看这个问题,官厂里煤砟其实不值钱,反倒是黄土得从外面买,多添土,真的不赚钱。
事情一闹出来,朱翊钧就派缇骑去查了,很快就查到了,是煤市口们的商贾们,多添的黄土,也不是了赚黄土的钱,就是为了让蜂窝煤不耐烧,卖更多的煤球。
笔正们不知道吗?他们再清楚不过了,但笔正们的目的是官厂,而不是真的关注民间疾苦,多烧几块煤,对于这些肉食者而言,根本不必关注,他们的目的就是冲倒西山煤局,进而把庞大的煤炭市场据为己有。
真的是吃谁的饭就是谁家的狗,不叫唤两声,哪里有狗粮可以吃?
“陛下,把煤市口专营,臣是没意见的。”王崇古立刻说道。
朱翊钧立刻说道:“这个主意不错!王次辅,煤市口专营,这事儿朕出院前把它办好。”
“陛下,海总宪和沈尚书来了,他们没有求见,而是在门前骂人。”一个小黄门匆匆的跑进了病房里。
朱翊钧一愣说道:“难不成海总宪也以为王次辅为了芝麻豆点儿的银子,以次充好不成?”
“不是,海总宪在骂伏阙的贱儒呢。”小黄门赶忙说道。
“摆驾,去看看。”朱翊钧没想到,养个病,也能看到热闹,而且是热闹找上门来。
海瑞和沈鲤,大明唯二的骨鲠正臣,沈鲤不趋炎附势,可是无数读书人心中的榜眼,这么多年,沈鲤仍然是沈鲤,一个骨鲠正臣。
海瑞和沈鲤站在了解刳院的门前,看着乌泱泱跪着的人头,沉默的站在初夏的烈日之下。
“你们,全都是软骨头,你们,都该死!”海瑞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开口就是说所有伏阙的人都是软骨病,全都该拉到菜市口斩首示众。
沈鲤怒其不争的说道:“有的是蠢,有的是坏,有的是又蠢又坏!”
有的是真的信了风力舆论,有的是收了钱,有的是真的信风力舆论的同时,又收了钱。
海瑞怒不可遏的大声喊道:“前日,都察院日暮时分,忽然收到了陛下的朱批,前呈之事皆有处置,陛下刚刚转危为安,就把奏疏批了,陛下仍在解刳院调养,还没完全好,伱们就跑到这解刳院来胡闹!惹的陛下不得清静!”
“都说我海瑞无君无父,我看你们,才是无君无父!”
海瑞是真的生气了,海瑞很难形容这段时间他的心情,得知陛下重病垂危的时候,海瑞只觉的天崩了,甚至都埋怨起了老天爷为何待大明如此苛刻,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明主,就这么要收回去吗?
陛下真的非常勤勉,刚刚脱离了危险,就开始批奏疏,这是海瑞心心念念期盼的明君圣主。
陛下还在解刳院调养,现在这帮贱儒,跑到解刳院来闹事了,海瑞不过来大骂一顿,真的会寝食难安。
“赵梦祐呢!陛下待尔若腹心,这帮贱儒在这里这般聒噪,为何不拿人!平日里精明能干,那么大的能耐呢?!”海瑞左看看右看看,没看到赵梦祐,大声的问道。
门内的赵梦祐有点茫然,这看热闹,看着看着就看到自己身上来了!他在门内,和陛下一道在听外面的热闹,天地良心!陛下要打窝,不让他动手,他能怎么办!
朱翊钧往后退了一步,示意赵梦祐把门打开。
“海总宪,朕不让缇帅抓人的,海总宪错怪缇帅了。”朱翊钧当然要给赵梦祐解释两句,否则被海瑞上奏参一本玩忽职守,赵梦祐不知道要挨多少骂了。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海瑞一看是陛下出来,赶忙带着沈鲤行礼,前来伏阙的臣工,立刻就慌了神。
赶来伏阙,就是笃定了皇帝垂危,还没摆脱危险,哪怕是内阁辅臣、廷臣们都说陛下已无大碍,但,贱儒们都觉得不过是安抚人心的手段罢了。
皇帝要真的没事,为何不去操阅军马?过去十分活跃的陛下,为何躲在解刳院里?
“免礼免礼。”朱翊钧背着手,往前走了两步,看着伏阙的众人,笑着说道:“你们不就是想看看,朕是死了还是没死?让诸位失望了呢,朕还活得好好的。”
“不过朕活的好好的,这份名单上的人,可就要倒霉了哟,要跟着雒于仁一起被拉到菜市口斩首了。”
“别慌,伏阙的一百三十二员,朕只抓十三员。”
雒于仁的同党就十三个,没有再多的了,剩下的大部分都是为了西山煤局而来。
“那么从谁先开始呢?就从雒于仁老师沈自邠开始吧。”朱翊钧看向了往后缩的沈自邠,笑呵呵的说道:“沈自邠你躲什么?近前来。”
“文章你写的吧。”
朱翊钧大马金刀的坐在了抬来的龙椅上,看着手中的卷宗,开始当众审问沈自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