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嘿,确实很棒,但我活了这么久,孩子一个个的独立,远走高飞。十年,二十年,亲情还在。但三十,四十,五十年呢?我们一个个的形同陌路,或是他们早就先我而死,说实话,我腻了。”
“又或者,去弥补拿之前,或者前世的某些缺憾?哈,哈哈。事情总会事与愿违,缺憾永远越补越多……”
维塔静静听着:“所以,您究竟找到了什么样的目标?”
老人的嘴角依旧咧着,眼睛却是缓缓闭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说来可笑,我这把年纪了,仍然不时的回忆起地球上的生活,而当我还是个小少年时,想家的感觉天天都有,简直快要把我自己给逼疯。”
一边的少年磨牙,撇嘴,而老人促狭的看了看年轻的自己,继续:“可现在,想念地球的感情已经很少有了,我才终于发现,这个世界已经被我当成了现在的家,虽然疯了点乱了点,依旧是家。”
“但,说来可笑,说来可笑啊。”
“到现在,我已经100多岁了,却连我‘家’到底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老人忽然站起,胸膛起伏激烈异常:“'从来没有成功过的环世界航行;远离陆地10000公里后就一定会失踪的舰队;到达地平线时只会隐没于似有若无的雾气中的物体'?这是在说这个世界没有边界,又或是大地是平的?邪神子嗣降临时天空会碎裂?这是在说天空其实就只是一层空空的盖子?”
“可这些从来就只是现象,而不是本质啊。”老人冷笑着摇了摇头:“说什么‘知道的越多,死的就越快’,我不服气,我就是想知道。“
“想知道这个世界,这已经成为了我家的地方是什么样的,”他的声音就像是苍老野兽的低吼:“如果这地是平的,我就要看看大地的边界;如果世界是封闭的,我也要看看它究竟在哪里,怎么样的被扭曲;而关于那该死的天空如果有盖子,我就要去摸一摸它的边界、而如果它真的连接着宇宙,那我就要去那无边的黑暗中去看看!”
躺在地上的老迪亚不知何时已经出了神。他猛然间有一种感觉:这个听起来高高在上的老人,居然和自己这个卑贱的水手好像是一样的:他们都想要“出去”。只是,老人想要“出去”的地方,竟然是整个世界。
维塔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准备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发射一颗火箭到天上探索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哈哈,更正你一点,这火箭只是我最后的尝试,”年老的帝皇从新坐下,杵腮,手指指了指地面:“你还在地球,那个圆形的世界时应该想过一个问题吧?就是往我们的国家挖一个通道,挖穿整个地球,我们能到达的地方是哪里呢?而如果在这个世界又从新做一次,不就能排除掉许多关于这个世界错误的猜想了吗?”
维塔思考片刻,忽然感到一阵惶恐。
……不会吧?
老人又是低低的笑了:“对,没错。前世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是南美洲,或者东南太平洋西南大西洋之类。而这次,我选择开挖的地点的入口是帝都,而越深入往下,直到挖穿世界,到达了另一边的出口,就是……”
“这万恩浦洛?”维塔摇头:“不,不可能。或许是您挖偏了,这个世界没有这么小。因为远方还有更远的精灵的国度……”
“哈哈,我也很好奇,这根本就不符合常理,我也想象不出任何一种符合这种现象的世界的模型,”老人又是笑起:“但挖偏是不可能的,别忘了帝都那边有算力绝强的差分机,并且重力也告诉我,我确实是一直在往深处挖的。”
维塔仍在摇头:“地下是什么?岩石还是岩浆?”
“……是海洋。“
“什么?”
“是海洋,往地下挖掘30千米后,就是一片隐藏在地底的海洋了。我不断加固,制造通道,直到来到这一端,又挖上30千米,便来到这万恩浦洛。”老人解释。
真是个巨大的工程,而帝皇搜刮的民脂民膏“……所以,城市中心那大湖,就是从地心中涌出的海洋?而这座巨塔,就是你刚刚说的,从帝都一直连通到这里的通道?”
“没错,”老人的眼中开始有了些许成就感,却又一次转移了话题:“可这座通道修好了,却还是不能直接帮我看清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
“但,你看过一本小说吗?大刘的《地球大炮》,里面就是我挖穿世界灵感的由来,也为我指明了另一个方向:这个贯穿世界的通道,把东西扔进去后,会因为重力一直加速,到达中点速度达到最大,然后在剩下一半的路途中逐渐减速,最终来到万恩浦洛这边时,速度归零,而后重新下坠,就这样一直做着循环往复的简谐运动。”
“但,只要在中点时控制火箭加速,我们就能获得事半功倍的力量!这原本失败的奇观,却将成为我迈向天空的踏板!”
“你也知道是奇观,”却在这时,少年打断了老人的话:“嘿,哈哈哈,这篇小说我还记得一点,就是大刘似乎是原本是想把那挖穿了地球的人设定为一个野心家,却在后来被写成了一位学者。”
“但可惜,”少年咬牙:“最后成为了野心家的居然是你,而你,为了自己的这探索世界的野心,为了转移邪神们的视线,让帝都成为人间炼狱,让无数你的子民每分每秒都在死去,值得吗?”
值得吗?
老人抬头,皱眉,猛然间感受到了一丝丝的悸动,以及无数后悔的往事:而最近一件遗憾就是刚才,他眼睁睁的看着安格拉,他的女儿化为了一堆碎石而死,生命的最后居然只剩下一块煎饼为伴;
而远在帝都的青年同样抬头,在差分机提供的,无限增强的感知中,他听到了无数血与泪的哀嚎,以及阴暗滋生的暴力下,弱者成为邪神窥伺下点点的消遣;
老人的眼角无声的有眼泪滑下,他低低的呢喃:“绝不自视高明,绝不故步自封,绝不盲听从信,永远锐意进取……对啊,这句话原本是我们为了创建帝国,让我绝不成为一名晚年昏聩的领导者所总结出来的,你……我的少年时代,就是那‘绝不自视高明’,是在提醒我一切的初心,让我不至于走偏了路……”
少年却只是上前,狠狠的甩了老人一巴掌!
“不对。”
“不对!”
他拧着老人的衣领:“你知道我是‘绝不自视高明’,又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自说自话!”
“你为什么要到现在还躲在这里,这座监牢之中絮絮叨叨,去看望你无数子嗣之一的,没有丝毫特殊的安格拉,却就是不做你该做的,去完成火箭发射的最终准备步骤?!”
“咦……”老人瞪大了眼睛。
少年放开了扯住老人的手,任由他跌坐。而年少的帝皇继续诉说:“‘在所不惜’,忘了吗?你忘了我们分裂时,一起许下的誓言吗?”
“对,‘在所不惜’,”少年的眼角同样滑出泪水:“我们开始一次又一次的计划,为了引开邪神的注意力,和搜刮到满足实现计划的财富,将这个世界变成一座人间炼狱时,就回不了头了,我们就是罪人!万死也不能洗脱罪孽的罪人!”
“但,我不能忍受你变得软弱,在临近发射的最后关头却选择逃避,犹犹豫豫的把自己关在月光剑室的冰冷中,装病,装死。我来了你还在这慢悠悠的聊天,就是对死在我们探索世界的野心之下,我们子民的极端不负责!”
“你每犹豫一秒,每在这里说闲话一秒,都会有更多的人在死,”少年的话语愈发激动:“原本他们还能是死在我们的这极端私心之下!而你的拖延,就是让他们的死变得更加没有意义!”
“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老人沉默,捂住眼睛:“我,我怕了……我已经无法再锐意进取,只能当个固执的老人……如果,这次再失败,那我……”
“在所不惜。”少年握住老人的手,眼中有着一种奇妙的坚毅。
“在所不惜。”帝都的青年又一次放大了他的感官,不去拒绝哪怕再微弱的哀嚎,这是他的罪孽。
“……在所不惜。”老人擦干了自己的眼泪。
而一边的维塔忽然感觉到巨塔那头传来了一阵震动。
似乎是世界的那头,火箭开始喷吐出它几近能燃烧这世界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