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格格笑了:“你先去死么,把买来的砒霜都吃下后,再问我这话。”
百顺大为悲哀,鼻涕眼泪滚滚而下,哽咽着说:“我……我知道你不会哭的,你……你恨我赎了老五。”
老六嘴一撅道:“你赎谁是你的事,与我何干?你又说这话,让我生气。”
百顺说:“就……就算是生气吧,我……我都要死了,你还不会哭么?”
老六又放声大笑道:“那我哭就是,你让我哭几声,我必会哭几声的,可哭啥好呢?是哭好兄弟,还是哭好妹妹……”
这隆重的诀别,就这样在老六轻浮的笑声中很不隆重的结束了,从小白楼出来,百顺想,老六不是无情,而是料定他不会死。他要真是死了,老六必会很伤心的。老五、老六两个,他真心喜欢的还就是老六,和老五成亲后,更觉着老六好了。
在回去的路上,百顺在心中暗暗对老六说:“老六啊,老六,这回你真是错了,我孙百顺是真要死的,我不敢杀别人,却是敢杀自己的。你今日不拦我,还和我耍闹,我一死你就得悔了。而且这后悔是追不回来的……”
次日又和姐姐、姐夫暗暗诀别。
百顺很想告诉姐姐,他已买下了一包砒霜,打算掺着大烟一起吃。
姐姐却还是不理他。
百顺便和方营长说,他若是不在了,叫方营长和姐姐别难过。
方营长听得百顺这话,不由一怔道:“你小子疯了?年纪轻轻就想到死,实在混账!”
百顺被方营长一劝,心里有了些暖意,流着泪说:“姐夫,你……你别劝我,我……我活得太累了,真……真是活够了……”
方营长很担心,忙去喊玉环,对玉环说:“百顺想不开,要去死哩。”
玉环大声道:“他想死就让他去死,他死了我也就不指望他了!”
百顺再没想到姐姐会这么绝情,泪流满面跑回了家。
到家时,老五恰巧和汤成出去办货,百顺没和自己太太诀别,自然不好马上就死,便把砒霜并那大烟土都取出来,先做物质的准备。
看着砒霜又觉着伤心:这本是为姐姐准备的,今个儿却要自己来吃,实在有点太他妈的窝囊。
又想,自己已是要死的人了,烟总要最后吃一口的,不说是自杀了,就是被官家砍头、枪毙,也让吃顿归天饭的。
于是,扛起烟枪,如饥似渴地腾云驾雾。
正吸着烟,玉环追来了。
百顺以为玉环终是怕他死,来劝了,甩下烟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玉环却没劝,反而很平静地说:“百顺,你别哭,我也不劝你。你姐夫让我劝你,可我不劝你。你真要想死,就得横下心去死,别闹得满世界都知道,却又不死了!我是你亲姐,你死了我自然也是伤心的,可认真想想,觉着你死了也好,你死了,报仇我就能指望你姐夫了。”
百顺傻了,呆呆地站在姐姐面前,连哭都忘了。
玉环又说:“啥时去死,别让我知道,也别让旁人知道,知道人家会拦的。”
这么说着,玉环已向门外走,在门口又冷冷来了句:“我怕你连自己去死的胆也没有!”
百顺这才明白,姐姐是真巴不得他死的。
姐姐说的清楚:既不能指望他为父报仇,就得指望方营长了,而他活着,方营长就不会认真去干。他就是死了,也没摆脱姐姐的意志,也是按姐姐的意志死的。
这大概就是命了,他孙百顺大约命中注定要在姐姐手心里生,在姐姐手心里死,生不得好生,死不得好死。
这时,百顺还是想死的,反正他认命了……不曾想,偏在这当儿,老五回来了。
老五见百顺守着那包砒霜独自饮泣,吓了一跳,先把砒霜夺了,后又指着百顺的额头,对百顺骂:“你这个熊包,真是越来越浑了,早几日想杀你姐姐,今儿个儿又想杀自己了!是疯了不成?”
百顺流着泪说:“姐姐盼我死哩。”
老五桌子一拍,怒道:“她越是盼你死,你才越不能死呢,真死了正称她的心!咱得活着,硬生生地活着,就让你那黑心的姐自己气死!”
这话真对百顺的心思。
百顺这才知道,满世界的人,也只有老五对他是一片真心。
老五的真心很轻易就打动了百顺,让百顺打消了死的念头。
一不愿死,问题又来了:这正被姐姐说中了,他连死的胆也没有。
老六那里只怕也要笑话哩……百顺把这担心吞吞吐吐向老五说了。
老五拎着百顺的耳朵道:“你这个孽种,你不想想,你是为别人活的,还是为自己活的?她们凭啥笑话你?有胆量就让她们先死一回给我们看看!”
百顺耳朵被老五揪着,可怜巴巴地仰着脸说:“可……可她们没说要死,是……是我说要死的……”
老五俯下身子,在百顺满是泪水的脸上亲了一口:“你现在不是又要活了么?”
百顺被老五亲得满心温暖,便惭愧地说:“正因为这样才……才丢脸呢!”
老五“扑哧”笑了:“你那脸算啥呀?连老六那贱货的腿裆都钻过,本来就不值钱的!再者说,脸本一张皮,丢了也就丢了,没啥了不得的!”
百顺吊住老五的脖子赖道:“你要这么说,那……那我不如死了的好。”
老五这才像哄孩子一般,拍着百顺的脸说:“好,好,这又是我的事了!我去对你姐姐,对老六那贱货说,你是真死了,我又把你救下了,这总行了吧?”
百顺想了想,认为也只能这样了,更好的挽回面子的办法怕是没有了,遂点头应允了。
点头的当儿,百顺大有捡了条命回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