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娴妃和冯家人求见。”
萧呈微微沉下脸。
锁钥岭一事后,萧呈不仅没有感激温行溯的背刺为齐军赢得了全身而退的机会,反而迅速缉拿了陈夫人,以及江东温氏一族……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母亲被带走,生死未卜,冯莹当即便慌乱起来。于是,跟着冯敬廷,带着一家子老小,从台城出发,来找齐帝求情。
冯家败落了,在朝堂上说不起话,没有了做高官的族人,但百年世家,贵族底气仍在,冯莹还是当朝贵妃,这么往门外一跪,到底还是不太好看。
燕不息抬眼,“陛下,不如见一见吧?这盘棋什么时候下都行……”
萧呈眉头紧锁,点点头。
他像上次一样,仍然只是召见了冯敬廷一人。
好茶相待,好言相劝。
“冯公回去吧。尊夫人与反贼温洄密谋生事,差点让齐军折在锁钥岭……谋逆大罪,求朕也是无用。”
冯敬廷连连拱手作揖。
“拙荆胆子小,是绝无可能做出这等悖逆大事来的,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还望陛下明察……”
萧呈沉下脸,“冯公是说,朕在诬陷她?”
冯敬廷吓一跳,嘴唇嗫嚅,吭不了声。
萧呈缓缓扫他一眼,眼神沉静。
“更何况,你女儿还在反贼温洄之手,难道你不想救她?”
冯敬廷啊地一声,表情相当吃惊。
“陛下是说,十二娘她……她和我那继子,不,那反贼温洄……不是合谋造反?”
萧呈:“你这个当爹的……哼!”
他摆摆手,不想再多说。
“退下。朕乏了……”
冯敬廷喏喏有声,想走,又有点不甘心。
“微臣斗胆,请问陛下,不知拙荆……关押何处,眼下……是生是死呀?”
“死不了。”萧呈淡淡地看着他,不带情绪地道:“她是温洄生母。我怎么能让她死呢?”
冯敬廷看着他冷冽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缓缓拜下,重重一叹。
“臣都明白了,陛下是一片苦心,只为营救十二娘……”
萧呈嗯声,对他也算客气。
“冯公回去好生养着吧,若有那么一日,朕还是要用你的。”
冯敬廷一听,激动起来。
这是说,若冯蕴回来,他还是会被重新起用?
皇帝的老丈人,他是做定了。
他其实没有那么在乎陈夫人,只是老夫老妻了,不闻不问,说不过去。
得了萧呈的承诺,他眉目里都生出几分光彩。
待要告辞,又想到门外久候的女儿。
“陛下,臣尚有一请。”冯敬廷硬着头皮,尬笑道:“娴妃从早上跪到如今,整整一天了,陛下不如听一听,她想说些什么?”
萧呈迟疑片刻,朝吉祥使了个眼色。
“宣娴妃。”
吉祥松一口气,“喏。”
-
冯莹进门,不自觉地低下头,朝萧呈行个拜礼,慢慢跪了下来。
“妾见过陛下……”
宽大的帷帽轻纱遮住了她的眉眼,一截白皙的脖子,看上去十分修长。
萧呈沉目:“娴妃,你让朕很失望。”
冯莹微愣一下。
尚未开口,喉头已然哽咽。
眼前的男人是她的夫君,可是,今日以前,她已经有许久许久没有见过他了。
连面都见不到的夫君,却说,对她很失望。
萧呈看她不语,眉头便蹙了起来。
“娴妃,朕很忙。要是无事可说,退下吧。”
他声音低沉,满脸不耐。
冯莹头上的帷帽都在微微抖动,轻纱下的一双眼,冷冽异常。
“陛下何苦如此冷漠?”
停顿一下,她又苦笑,“这一生,妾不欠你,算来算去,也总归是陛下亏欠我的。”
萧呈面色一变,“大胆!”
在他面前,冯莹从来都是娴静有度,进退端方的世家贵女,哪怕容貌受损,气韵从来不肯输半分。
可今日,可能是在外面跪久了,让太阳晒昏了头,她不仅说话大胆,语调悲愤,还格外地尖酸。
“我冯家对陛下忠心耿耿,从来没有对不起陛下,我大伯死于非命,也并非做了什么对不起朝廷的事,只是陛下你啊……需要铲除辅佐你上位的功臣,这才能独揽大权。”
“娴妃。”萧呈声音变冷,“你疯了不成?”
冯莹泪水滚落下来,“我没疯。家族败落,夫君冷落,我都没有疯,又怎会因为母亲下狱,就突然疯了呢?”
萧呈双唇紧抿。
“说完了吗?娴妃,朕待你已是宽容,不要不识好歹。”
冯莹笑了,笑着笑着,又哭。
“我爱慕陛下多年,从未犯过大错,不知为何会落得这般田地……陛下,我的萧三哥哥去了哪里……你知道吗?我想找他,诉一诉委屈……”
萧呈眉头越蹙越紧。
冯莹道:“陛下,爱慕一个人,求而不得,太苦了,是真的太苦了……那种挠心挠肺的滋味儿,陛下你知道吗?”
萧呈不说话。
脸上,略微动容。
求而不得,是真的太苦了。
冯莹看着他那张没有半分情绪的脸,泪水从眼角滑落。
“这一生,妾是求不来良人了。”
声音未落,她突然以额触地,朝萧呈重重叩拜,饮泣一般哽咽道:“既如此,求陛下放我一条生路吧。”
萧呈:“你说什么?”
“求陛下恩准,容臣妾自请出宫,出家为尼,寻一方净土,了此残生。”
她徐徐磕头。
每磕一次头,都仿佛是在与自己的情感诀别,“冯氏阿莹,愿自请出宫,从此与陛下一别两宽,再无夫妻情分。”
萧呈沉默片刻,慢慢开口。
“准。”
一个准字,淡得没有情绪。
冯莹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潸然落下。
当真从来没有把她当成妻子啊。
她走,她留,他都不在意。
“谢陛下开恩。”
冯莹看一眼他木案上的茶水,慢慢地跪行走近,仰头道:
“你我夫妻一场,今日饮一杯诀别酒吧。”
萧呈不发一言。
冯莹抬袖,将两个杯子,倒得满满当当。
然后,在萧呈漠然的目光里,拿起了酒杯。
“萧三哥哥,此生……不见。”
她抬高袖子,慢慢饮完杯中苦酒,然后跪在地上,双手平放身前,朝萧呈行了一个拜别大礼,久久没有抬头。
萧呈看她片刻,端起杯子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