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二年三月,京西北路颍州汝阴县。
新任汝阴县令是今年年初过来任职,此人是今年考中的进士,名字叫李孝基,才二十一岁,做了大半年将作监丞观政,然后授予汝阴知县。
此刻他缓步于衙中,眉头紧锁。
汝阴不止是一个县,同时还是颍州治所,因此州府衙门这边能够直接管辖到他头上。
刚刚他去州府县衙开会。
会上当着前来巡视的京西北路巡查御史的面,颍州知州白志鹏义正言辞地表达了朝廷的新政,并且要求各县县令、县丞都必须严厉完成。
然而散会之后,白志鹏却找到了李孝基,暗示他一些事情。
或者说也谈不上暗示,就是一些官场较为常见的话术,颇有点敲打敲打的意思。
李孝基是个聪明人,他来前隐瞒了背景,也并没有四处张扬,所以世人都不知道他是李迪的孙子。
从白志鹏的话术当中,他能够听得出来,对方似乎是在暗示他要自己站队。
当时李孝基俨然一副官场新人的模样,唯唯诺诺,装傻充愣,好像完全听不懂对方的意思,算是这样糊弄过去了。
只是对方的态度却让李孝基有些不解。
按理来说,堂堂一地知州,州府的一把手,除了上级部门以外,连州府通判都不能与之抗衡,为什么要让人站队呢?
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衙役来通知,说各地乡的里正、户长都已经到齐了。
想不明白李孝基索性就不想,先去做正事。
当下他就去下达新政命令。
三月份差不多平安无事,这一个月来李孝基走遍各地乡野,四处宣传朝廷新政,无数百姓为之欣喜若狂,德政遍布四方。
此次大量苛捐杂税取消下,农业税只有819万贯,比之去年的3632万贯直接减少了接近五分之四,按照两税改制,其中七成为国税送去中央,三成为地税留在地方。
这也就意味着今年实际农业税大概在1200万贯左右,比往年少了三分之一,直接为农民减去了三分之二的负担。
因此一时可谓是百姓与地主的狂欢。
也让很多地主乐于与朝廷配合,在地方官府查隐户隐产的时候,主动如实交代。
哪怕有一些人能够意识到这样做很可能会为将来带来危机,比如朝廷在查清楚你的产业之后,突然提高税率,让你多交税。
但在朝廷近乎半威胁的情况下,大部分地主还是选择合作。
只有极少数地主选择干坏事,如一些偏远山区的地主,选择继续隐户隐产,不拿朝廷的政令当一回事,甚至还有和里正、户长隐瞒新政消息,搜刮百姓钱财者。
汝阴县地处于河南平原,自古以来就是产粮重地,有小汝水、颖水等几条河流途径县内,水资源丰富,农田数量也非常多。
由于不像江西、湖南、广州、广西、四川那么多山地,所以任务传达还是非常顺利。
很快全县百姓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振奋人心。
等到五月份的时候,这一日李孝基正在衙门里办公,忽然就听到衙役来说,州府衙门叫他过去一趟。
李孝基纳闷,便也没有耽搁,出了府邸往州府衙门去了。
此时州府衙门当中,白志鹏正好整以暇地坐着,他的旁边坐着个穿着绫罗绸缎的胖子,胖子说道:“大兄,这人会听话吗?”
“放心,试探过几次,大抵就是个刚入官场的傻楞,连哄带骗,大抵也就没事了。”
白志鹏笑道:“何况你兄长要拿捏个县令还是轻松的。”
“那就全靠兄长了。”
胖子笑道。
他叫白志远,是白志鹏的亲弟弟。
后世人以为宋朝官员个个都清正廉洁,靠着高工资高福利享乐。
但实际上高工资高福利不假,可人的贪欲是没有止境的,因此当时的大官往往都会安排亲属、仆从经商,谋取暴利。
只是有一点好处就是宋朝的官员、士绅都集体纳粮交税。
不至于像明清那样,只要考中了举人以上,就会免除一定税收,造成投献问题严重,使得大量农民把土地挂靠在举人进士名下,以此避税,造成税收不上来的情况。
然而今年的新商税就比较麻烦,由于是累进税,像白志远这样做生意一做就是十几万贯的大买卖,税率居然比以前还高了不少。
虽然好处也有,那就是不用提前交税。可看着比往年还要重的税纳出去,白志远当然有些不甘心。
而且往年他靠着兄长打点就经常偷税漏税,甚至还出现过依仗兄长权势,强买强卖的事情发生,只是恰好当年赵骏出巡的时候,白志鹏不在颍州任职,在四川做判官。
等赵骏去四川的时候,又运气非常好的遇到了吏部磨勘调任,把他从四川调到了赵骏才查过的淮南,去年又调到了京西北路,真就是撞上大运。
所以白志鹏兄弟虽然知道赵骏的厉害,可抱着侥幸心理,素来都是无法无天,依旧干着瞒天过海的事情,以为没有人发现。
不过有一说一,到现在为止确实还没人发现他们的违法行为。
毕竟即便是后世想抓到贪官也没那么容易,很多人干到退休,到后来发现问题被其它官员牵连才被查出来,由此可见想抓一些隐藏比较深的贪官,并非简单之事。
这白志鹏就没那么明目张胆,常常是以暗示的方式,让下属帮忙让白志远的货物轻松躲过检查,从而偷税漏税多年,一直无人察觉。
奈何最近两年朝廷严打吏治,增加了许多监管渠道,如皇城司、御史台,还有上级领导部门的检查等等。
虽然新政之下依旧有诸多操作空间,可白志远如果只在颍州他的地盘做生意,就必须要在汝阴县衙和州衙的国税局进行登记,否则一旦被抓住,捅到路府或者御史司那边,麻烦就大了。
州衙国税局还好说,白志鹏有办法解决,他已经和新任的州衙国税局知局打好了关系,两个人现在关系非常亲密。县衙和县国税局就比较麻烦,他只能一步步来。
就怕新上任的汝阴知县是个愣头青,那他也就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两个人正说着。
外面奴仆进来说道:“家君,李知县来了。”
“嗯,让他进来。”
白志鹏点点头,随后对白志远说道:“伱先回避一下。”
“嗯。”
白志远就躲到了屏风后面。
片刻功夫,李孝基就进来了,看到白志鹏特意在州府府衙后院设宴,有些纳闷,但还是拱手道:“下官见过太守。”
“哈哈哈。”
白志鹏站起来,走过去拉着李孝基的手笑道:“李县令年轻有为,本官甚是欣赏啊,快来坐。”
“谢太守。”
李孝基就坐了过去。
其实这两个月也不是没有来汇报公务和完成考核的时候跟白志鹏见过面。
白志鹏常常说一些官腔,打一些哑谜,他听得烦不胜烦。
李孝基自幼出身官宦世家,当然懂官场规矩。
但他才懒得和白志鹏闲扯,或者说也想看看白志鹏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便装作似懂非懂的样子,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
也许是最近看时机成熟,白志鹏才过来摊牌。
两个人坐下,白志鹏还亲自为李孝基斟酒,让李孝基不得不又装成受宠若惊的模样道:“太守抬爱了。”
“县令二十岁就进士高登,可谓是前途无量啊。不像我,蹉跎几十年,三十五岁才中进士。”
白志鹏似乎是在诉苦,苦笑着说道:“我在县令上就蹉跎了六年,又做了六年通判,如今已年近五十,才担任一地知州,深感惭愧,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太守哪里的话,都是为国为民嘛。”
李孝基忙道。
“来来来,喝一杯。”
白志鹏举起酒杯。
李孝基就只好继续陪着。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喝了七八杯下肚,话匣子似乎打开了。
就见到白志鹏见感情联络得差不多,就举起筷子一边夹了一筷子,一边问道:“伯始啊。”
听到他忽然这么亲密地喊自己的字,李孝基有点反感,但还是应了一声道:“是。”
“你说当官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