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执剑成鬼(三)(1 / 2)

风难止 愚蠢家 2135 字 2021-04-23

时间是六月十五。

地点是天赐村尘归湖。

尘归湖,是天赐村内的一个湖,湖水清澈,深不可见底,村子里世世代代尊崇神的旨意,但凡有死者,尽皆火烧三日,将残尘随风散入湖中,死去人的灵魂会随着湖水进入古江,让天下第一大江带着冲向广阔无垠的海洋,享受人世间想象不到的自由。

这里正在举行一个隆重却悲伤的葬礼。

整整八户四十三口人。

葬礼由村中活的最久,最受人尊敬的孙老头主持,村中现存的人都只知道他叫孙老头,有时候被人尊敬的人不一定要被记得名字。

他颤颤巍巍的声音正如失去神采的他本人一样。

“郑家七口人,祖父郑小三,祖母郑吴氏吴招弟,外祖母许林氏林小小,父亲郑栋梁,母亲郑许氏许微叶,长子郑成,次子郑功。”他的眼里有泪,浑浊,他摇摇头,似是振作精神,声音却难以更响,“郑氏一家平素好客热情,全村人都受过郑栋梁的帮忙,却不想如此凄惨,愿他们灵魂得以自由。”洒下一阵灰,这就是郑家所有人,七个。

孙老头勉强说完了,泪已经掉落,浑浊的像是七月天的雨,泪未落地,他却晕倒了。

幸好后面的毛小二一把挽住他,不然他就摔在地上,怕也要随江流获得自由了。

全村的人都在,却没人抬头,也没人继续主持这个葬礼,他们都静静望着孙老头,也不叫醒他,就静静看着他,眼里除了悲伤,什么也没有。

时间过的很快,也很慢,太阳已经高高悬在头上,所有人都在阳光里,温暖洒在他们的脸上,却丝毫不能缓解他们铁青的脸色,全神贯注仍看着孙老头的他们,当然没有发现,阳光也将靠湖最近那座尘飞峰顶上那孤独立着的人包含在里面,更不会知晓,那男人躲在自己的影子里,避开了阳光,并它的温暖。

孙老头仿佛是被温柔的阳光唤醒,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悬在空中的太阳,又看了看四面的村民,又看了看脚下清澈的湖,平静的不带一丝水波。

他从毛小二怀里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从布袋里倾出一斛土灰,看着它,跟看着刚才那斛一样,“孙家孙小坏,小坏儿,还来不及给你取个正名,竟然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小坏儿,我们虽然都叫你小坏儿,虽然你老做坏事,可是我们全村人,都当你是亲儿子,早在当年从这里捡回你,你就是我们所有人的亲儿子,你有父有母,你不孤单寂寞,却再也不能让我们这群不敢承认的人承认了,小坏儿,你也安心去吧,以后一定会更快乐的。”孙老头叹了口气,他的鼻子酸的厉害,两条泪痕已经出现在脸上,泪滴滴答答掉在地上,掉在湖里,看尽沧桑的他,孤身一人的他,他唯一的儿子,注定要随风而去,他是个受人尊敬的人,但他首先是个老人,白发送黑发,怎能不流泪。一抔黄土随风扬,老人眼里的神采大概也跟着一起飘入湖中了。

“吴四,村中所有人都不待见你,无商不奸,无商不奸,你从从商那天起就知道这句话了,直到你死,我们才知道你帮了多少人,才知道村中林、毛、余几家二十几口人都靠你养活,就像你死前还死死抱着小坏儿一样,吴家一共十余口人都跟着你一天三餐都白粥咸菜,我们都说你是守财奴,没想到你做了这么久,连本钱都散出去救人了,放心,你走后,村中人,所有人我都会照顾好的,你安心吧。”孙老头似乎被掏空的眼眶闪烁了几下光芒,照着手中那堆骨灰,是春洋溢的阳光都无法比拟的。

孙老头又摇晃了一下,毛小二连忙扶好他,他看着平静的湖面,明镜反射着初春的阳光,仍带着冬日冰冷的光束却像火苗,飘进他的眼中,燃烧他剩余的生命力,成为暖人的炽烈,连刚从山峰悄然飘下来一直躲在阴影中的男人都感受到一丝温暖。

没人注意站在最外围的男人,所有人都低头看着湖面,口中喃喃,该是在祈祷。

男人却等不及了,复仇的火焰,虽猛烈,却冰冷,是连爱的温暖都无法融化的坚冰。

几个呼吸间,他就站在了孙老头的身边,谁都看见了,却只有孙老头一人看见。

因为其他人都没有动作,仍是站着,僵站着。

孙老头说话了:“客人,请不要打扰我们的葬礼,过后你一定能受到我们村子最热情的招待。”

男人也出声了:“回答几个问题。”他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孙老头苦笑:“抱歉,请先让我主持完这个葬礼。”

“你回答问题,我会替他们报仇。”

孙老头看着男人,突然叹了口气。“我们不需要报仇,我只想主持完这个葬礼。”

男人不解,所以他问:“不想报仇?”他的确不了解。

孙老头环顾四周的村民,说:“仇恨不会让任何人快乐。我们村子不需要仇恨。我们悼念朋友,不是要生者记住为死者复仇,记住仇恨,而是要生者记住死者的善,记住正道。我们为死者求自由,其实是为生者求自由。”

男人问:“除恶不就是正道?”

孙老头说:“除恶是,复仇不是。客人,要记住,除恶该做,复仇不该做,仇恨只会毁了一个人。”

男人灰暗冷漠的眼里有一丝疑惑,一丝柔软,却转瞬又再度尖锐,“不需你的教训,你只要告诉我,他去了哪,那个恶魔去哪了?”

“等等,容我主持完葬礼,刚刚跟你说那么多,已是对死者不敬。”孙老头躬腰,对男人,也对湖面。

男人突然歇斯底里起来,“他杀了我妻儿,我一刻都不能等。”他一把抓住孙老头的手,将孙老头已到喉头的悼词又吞了回去。

“只有你的妻儿是重要的吗?”孙老头直视着只在提到他妻儿时才闪现光芒的眼睛,缓缓说道,“这里的每一份灰,都是一条人命,都是和你妻儿一样的人命!你漠视他们,因他们不是你爱的人,却不知道,所有人,都有最爱他们的人,就像你对你的妻儿,是所有人!”谁也不知道,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能发出这样的怒吼,孙老头说完也不理他,也凝视着湖面。

男人呆了一呆,没有多说什么,重新退入了黑暗中,也没有难为那风烛残年的老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