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不停地从她手指间流下,渐渐将她的双手、衣袖、衣襟染成一片可怖的血红。朱颜在这样情境下几乎发疯。
“师父……师父!”她拼命地大喊起来,想把手抽回来。然而,他却不肯放了她,就这样抓住她满是鲜血的手,看着她拼命挣扎,眼里是她不能理解的灰冷如刀锋的笑意。她全身发抖,头脑一片空白,师父……师父他到底在做什么?这……这是怎么回事?!
“阿颜……你不明白吗?”他看着弟子茫然不解的表情,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睛里忽然泛起了奇特的笑意,“这是结束。一如预言。”
她脑子有些僵硬,讷讷道:“什……什么预言?”
“当我刚生下来不久,大司命便说,我……咳咳,我将来会死于一个女子之手——”他述说着影响他一生的谶语,声音却平静,“我必须在十八岁之前足不出谷,不见这世上的任何女子;若是见到了,便要立刻杀掉她。”
她一惊,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可……可是,你并没有杀我啊!”
是的,他没有杀她!在十年之前,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个在帝王谷里孤独修行的少年应该尚未满十八岁,却出手救了那个闯入的小女孩。
“是的,那一天,我本该杀了你。”他疲倦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没有把你送去喂了重明。”
朱颜全身渐渐颤抖:“你,你当时……为什么没杀我?”
时影凝望着她,淡淡道:“因为从第一眼开始,我就很喜欢你。”
他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在说着一件很久以前她就该知道的事情。然而那样简短的话里却有着一种灼伤般的力量,每一个字入耳,就令她战栗一下,如遇雷击,陡然往后退了一步,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什……什么?!”
“我很喜欢你,阿颜……虽然你一直那么怕我。”
垂死的大神官凝视着自己的弟子,忽然间微弱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句话,我原本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告诉你了……这本该是埋在心底带进坟墓的。”
朱颜说不出话来,只是剧烈地发抖,不可思议,
“在你十三岁那年,我把母后留下的簪子送给了你。”他的声音是平静的,“你大概不知道,这原本是历代空桑帝君迎娶未来皇后时的聘礼。”
那样的话,字字句句,都如同灼烧着她的心。
“那一年,你从苍梧之渊救了我……我说过,将来一定会还你这条命。”他看着她,微微笑了一下,轻声道,“知道吗?我说的‘将来’,就是指今日。”
她猛然一震,连指尖都发起抖来。
“所以,大司命说的预言是对的,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开始,我的一生就已经注定了。”他的声音平静,终于松开了她的手,反手一把将那把透胸而过的断刀拔了出来,扔到了地上,“预言者死于谶语,是定数。”
那一刻,他从断墙上颓然落下,几乎站不住身体。
“师父!”朱颜扑过去扶住了他,失声叫了起来,“不……不是这样的!方才……方才明明是你自己不躲开!你……你为什么不躲开?”
是的,如果他相信这个预言的话,为什么当时不杀了她?如果他不信这个预言的话,为什么在此刻却要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是一个悖论。他,是自己选择了让这个谶语应验!
“为什么我要躲开?”他的语气里渐渐透出一种虚弱,血从他身体里汹涌而出,一分分带走生命的气息。时影缓缓摇着头:“你喜欢的是别人……你既然发誓要为他报仇,我就让你早点如愿以偿——这也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不是么?”
他的声音平静而优美,如同水滴滑过平滑锋利的刀刃,朱颜却只听得全身发抖,喑哑地嘶喊:“不……不!一切明明可以不这样!你可以不杀渊!你可以放他走!你……你明明可以不这么做!”
“怎么可能呢?”时影垂下眼眸,看着绝望的少女,叹息,“我是九嶷的大神官,空桑帝君的嫡长子……怎能任凭空桑未来的亡国之难在我眼前开始,而坐视不管?无论那个人是谁,我都必须要杀!”
“……”朱颜说不出话,只有咬着牙,猛烈地发抖。
“这是没有选择的。阿颜,”他低声,“从一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是注定好了的,没有其他的选择。”
“就算是这样!就算其他一切都没法改变!可是……可是……”她颤抖着,松开牙关,努力想要说出下面的话,却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骤然爆发出了一声哭喊,“可是刚才,你明明可以挡开我那一刀的啊!”
她抓住了他的衣襟,拼命推搡着他,爆发似的哭了起来:“混蛋!刚才……刚才为什么你不挡!为什么?你明明可以挡开的!”
他看着崩溃的她,眼眸里忽然有了微弱的笑意。
“你很希望我能挡开吗?”时影轻声问,低头看着她,语声里居然有从未有过的温柔,叹息,“我死了,你会很难过吗?会……会比那个人死了更难过吗?”
“……”朱颜说不出话来,全身发抖。
他低声问:“如果你事先知道我和他之间必须有一个人要死的话,你会希望谁死呢?”
“我……我……”她震了一下,再也忍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觉得一生之中从未有此刻的无助和绝望,“不!你们都不要死!我……我自己死了就好了!”
是的,为什么死的不是她呢?
当这样人生之中不可承受的痛苦压顶而来之时,她只希望死去的是自己,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所爱的人在身侧一个接着一个离去!
“你……你不知道,我已经不喜欢渊了!”她全身发着抖,喃喃道,“就在刚才……我刚刚把他放下了!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转头就把他杀了?”
她握着他的衣襟,哭得全身发抖:“为什么?!”
“是吗?”时影的眼里显然也有一丝意外,忽地叹息,“或许,这就是命运吧?是早就已经写在星辰上的、无可改变的命运。”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灰冷的天空,忽然道:“不过,我愿亲手终结这样的命运,让你早日报完了仇,从此解脱。”
解脱?朱颜愣了一下——是的,他说得没错。若不是这样,那么眼睁睁看着渊被杀之后,她的余生里只会充满了仇恨,日日夜夜想着复仇,却又被师徒恩情牵绊,硬生生地将心撕扯成两半!
他如果不死,她余下的人生只会生活在地狱般的漫长煎熬里。
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她有这样的结局?
“原本,我至少是不想让你亲眼看到他的死的,所以我才在星海云庭之外设置了重重结界,”时影微弱地苦笑了起来,“但是你终究还是闯进来了,看到了我最不想让你看到的一幕。”
他染血的指尖掠过她的发梢,低声叹息:“那一刻,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最好的结局,也只能是现在这样。”
“我已经从头到尾仔细想过很多遍了,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解决:既然我必须要杀那个人,那么,只有等你杀了我,一切才算是有个了断。”时影的声音轻而飘忽,渐渐低微下去,“现在,我们之间两清了……阿颜,你还恨我吗?”
“我……我……”她哭得说不出话来,紧握着的拳头却已经缓缓松开——急转直下的情况,如同一盆冷水迎头浇灭了复仇的熊熊火焰。在这一刻,她心里只有绝望和悲伤,再没有片刻前的狂怒和憎恨。
是的,渊死了,师父也死了,这一切都结束了。
可是,她……她又该怎么办?!
“好了,不要哭了……你还小,我希望你能早点忘了这一切。”时影叹了口气,勉力抬起手,将一物插入了她的秀发里,“来,这个给你,就当留个念想吧。”
朱颜知道那是玉骨,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怎么可能呢?他们两个人都在她眼前死去了,事到如今,她又怎么可能忘了这一切!
她哭得撕心裂肺,听得他忍不住微微蹙眉,虚弱地叹了口气:“阿颜……不要哭了——你说得没错,这都是我自己选的,一点也不怪你……别哭了。”
然而,这一次她没有听他的话,反而无法控制地哭得更加厉害起来。他眼神开始涣散,又勉强凝聚,心疼地喃喃道:“好了……别哭了,别哭了。”
他低低地说着,用沾着血的手指轻抚她的头发,试图平息她的哭泣,然而她却全身颤抖,在他怀里哭得更加崩溃。
“别哭了!”在生命之火从身体里熄灭的最后刹那,他眼里露出痛苦的神色,忽然低下头,吻住了她颤抖的嘴唇,硬生生地将她的哭声止住!
他的嘴唇冰冷,几乎有玉石的质感,不像是一个有血肉的活人。朱颜在那一瞬间全身发抖,哽咽着,几乎不能说话。她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抓着他的袖子,身体不停战栗,几乎连站也站不住。
“阿颜……”他的气息萦绕在脸颊边,微弱而温暖,如此贴近,他的声音也轻如叹息,“不要哭了。”
她只觉得呼吸都停止了,一瞬间忘了哭泣,就这样睁着眼睛看着他逐渐失去神采的双眸:那双眼睛里,有着她毕生都未曾看到过的复杂表情。那不再是九嶷山的大神官,也不再是严厉的师长,更不是空桑天下的继承人——
那是在生命的尽头才能第一次看到的、真实的他。
“别哭,这、这真的是最好的结局了……”时影的声音低沉,缓缓道,“你看,我终于做完了我该做的事——为空桑斩除了亡国的祸患,而你……也终于做完了你该做的事——为他报仇。我们之间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这一世……两不相欠。等来世……”
他轻声说着,眼眸渐渐暗淡下去,语音也慢慢低微。
等来世什么?来世再见?还是永不相见?
在那一刻,朱颜的脑子昏昏沉沉,茫然地想着这个问题,直到再也听不到下面的答案,直到怀里的人猛然一沉,往后倒去,才忽然惊醒过来。
“师父!”她整个心也往下猛然一沉,脱口失声,“不要!”
当她伸出手抱住那个骤然倒下的人时,怀里的那一双眼睛已经闭上了,再也没有一丝光亮。任凭她低下头,用力地摇晃着他,他再也一动不动。
“师父!”她撕心裂肺地大喊,“不要扔下我!”
他在她怀里,并没有回答。他永远都不会离开,却也永远都不会回来了……那个在她八岁时就牵起了她的手、承诺过永不离开的人,最终还是留下了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自己独自走向了远方。
他的面容是平静而苍白的,就如此刻已经微亮、却没有日出的早晨一样。
【上卷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