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官人一连接了三天客,终于把投进来的那些名帖清理完毕。
这时候他整个人都快虚脱了,晚上睡了一整觉回血后,迫不及待的出了家门散心。
他带着左右护法,来到了苏州西城墙外南濠街区,具体地点是施家巷口五龙茶舍。
这里是老根据地了,当初沧浪亭林府修起来之前,林大官人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施家巷这里,还给宅子起了个名字叫更新书院。
现在这宅院还在,但已经归了南濠街区市管所使用。
巷口的五龙茶舍就是冯梦龙他二叔开的,今天林大官人就约了冯梦龙在这里见面。
左右护法张家兄弟被放了三天假后,今天再次上岗随从。
进了茶舍后,右护法张武张望几眼便道:“一点变化都没有,生意还是那么差,难为冯掌柜怎么坚持下来的。”
左护法张文对弟弟嘲讽道:“以你的头脑,确实不懂。
如今这里已经不怎么经营散客的生意了,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谈事、平事的地方,那些牙人掮客没事都在这里晃悠。”
介于成年和未成年之间的冯梦龙正坐在角落里,郁郁寡欢的样子。
林大官人调侃道:“这不是小冯同学吗,听说最近混得不开心啊。
今天应该是府学返校聚讲之日,你怎么不去?”
“不想去学校了。”冯梦龙毕竟年纪不大,从小也没经历过什么挫折,心思又敏感,被调侃了几句后,眼圈都红了。
林大官人哭笑不得,只能说:“怎么还哭上了?你爹都求到我了,我肯定帮你找回场子。走!先跟我去府学!”
其实府学就在沧浪亭林府边上,林大官人来了胥门外南濠街,又要往回走。
随从们都认为,林大官人这三天肯定在家憋狠了,故意出门遛弯来了。
此时在府学里,会文和讲课都结束了,现在是生员自由交流时间。
有个四十多岁的老生员马骏,站在今年春季才入学的新人文震孟面前,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最近发生了一件事,让老生马骏非常蛋疼。
其实到了大明中后期,在各学校里面,前辈欺压后辈、老生欺负新生这种事,已经不算新鲜事了。
为此还衍生出了一個名词叫“学霸”,一般情况下专指那些在学校混了很多年、把持学校事务的老生。
比如说,每所学校每年都有一个或两个送去国子监读书的贡生名额,算是乡试之外的另一条出路。
贡生名额理论上根据年资来排队,基本上就是老生学霸把持人选了。
如果在别的学校,马骏这样的老生差不多就算是学霸了,但可惜他命数太差。
熬了许多年,马秀才如今都四十几岁了,眼看着就要多年媳妇熬成婆,结果在三年前,苏州城第一好汉林大官人悍然入学了。
好不容易又熬到去年,才等到林大官人和他的伙伴乡试中举飞升,离开了学校。
结果还没爽几个月,到了今年春天,苏州文坛半壁江山文家未来希望文震孟入学了。
文家的读书种子入学,声势就是不同凡响,身边立刻聚集了七八个同学时刻保驾护航,本地文坛领袖王稚登也隔三岔五的来府学探视。
本来马骏觉得,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各玩各的就行。
但是没想到,前些日子府学选拔去国子监读书的贡生,这本该是老生们的自留地,通过出让名额卖点钱或者换点好处。
结果新来的文震孟这生瓜蛋子,仗着家世厉害就为所欲为,竟然把他们几个把持贡生人选的老生全部举报了!
包括马骏在内,全部都挨了提学官的惩戒。
想到了对方的家世,马骏按下了打人的想法,耐心质问说:“文同学!我等向来很敬重你,你前程远大,贡生这样的事情原本与你无关。
你又何苦伸手过界,跟我们这些没有前途的老人抢食?”
年方十六的文震孟一脸正气的说:“我早就耳闻学校有学霸之说,专门把持选举事务。
贡生这条出路虽然比举人差得远,但也是国家选拔人才的途径,岂容伱们这些学霸胡作非为?”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马骏怒道:“说我们是学霸?文震孟你根本就没有见过,真正的学霸是什么样子!你也就敢拿捏我们而已!”
文震孟回应说:“读书立身,只求公道!我只知道就事论事,不管你自称是虚假学霸还是真正的学霸。”
这时候,忽然有人嚷嚷说:“外面来了六七十条大汉,把府学大门堵住了!”
还有人叫道:“领头的是冯梦龙!看着像是冯梦龙带来的!”
六七十条大汉?马骏突然意识到什么,又对文震孟说:“外面就是真学霸!文同学有胆量先去见识了真学霸,再与我唱高调!”
生员秀才不同于平民百姓,大抵还是有点底气的。大家听说府学被堵门了,纷纷前往大门那边看热闹。
然后府学教官张教授也出来了,对着堵门的大汉厉声喝道:“谁敢在讲授圣学之地生事!”
去年年底,这府学教授也换人了。原来的崔教授因为多人乡试中举,教学成绩出色,高升到别处当县丞了。
目前张教授才新来半年多,还不认识这些敢堵学校大门的大汉是什么人。
张教授也不认为,冯梦龙有这本事和胆量。
就在这时,几十条大汉中间忽然分出一条通道,一位雄壮的青袍巨汉出现在最前方。
府学生齐齐倒吸一口冷气,竟然是林泰来亲临!
张教授就算没见过也听说过,他又上前几步,打算先开口见礼。
但林大官人看也不看张教授,目光只在府学生人群里扫视着,并高声道:“周世谊、黄梦鹤、刘希祖,你们三个出来!”
不用这三人主动出来,人群瞬间远离了这三人,自动就把这三人凸显出来了。
林泰来这才对张教授说:“我要对这三人加以惩戒,预告一下教官。”
张教授职责所在,质问道:“我国家秉承养士之念,读书人自有体面,就是官府也不得轻易加刑。
即便犯错惩戒,也要先禀报大宗师而行,就连官府一般也不直接施罚!”
林大官人似乎愣了一下,突然问了个问题:“我是官府吗?”
张教授答道:“当然不是。”
“那我为什么要遵守官府的规矩?”林大官人有理有据的说:“官府给读书人体面,那是官府的事情,与我林泰来何干?
要是打几个秀才都被判罪,那我这状元不就白考了吗?翰林不就白入了吗?”
张教授一时无语,想不出话反驳。
而且还有极度的心酸和对命运的愤懑,连这种黑社团人士都踏马的能连中九元,自己却连个进士都考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