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被软禁在宫中太久,自己都算不清有多少个日子了。再一次见到高淼,她已然是身着皇后服饰的样子。
她是带着曹漪兰来的,两个人一前一后迈入房中,一看辛夷坐在那里发呆,曹漪兰便红了眼。
“十一,你瘦了?”
曹漪兰额上疤痕未退,头上戴了个小帽遮盖,“怎么瘦了这么多,她们是不是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辛夷看她哭得稀里哗啦,反过来安慰她。
高淼在一旁,静静而立,看着她们不说话。
“怎么了?高皇后。”辛夷神色平静地抚着曹漪兰的后背,又朝高淼微微施了礼,笑着逗她。
“恭喜高皇后母仪天下,干嘛拉着个脸,当皇后了还不高兴?”
高淼喉头微哽,嗓音听上去涩哑破碎,“官家病了,我告诉太后,普天之下,除了你,无人可以救治官家……”
辛夷一怔。
赵曙在即位的时候疯疯癫癫她是知情的,但没有想到竟然会与她有关。这件事听上去有点玄妙,她怔了片刻才问:
“你夫君……不,官家是真病,还是假病?”
高淼眼皮微垂,“你就当他是真病吧,横竖他也不想当这个皇帝,让人看笑话就看笑话好了。”
辛夷不知道说什么了。
“这些日子,我家里人可还好?”
“好,很好。”高淼的眼圈霎时红润,不敢直视辛夷的眼睛。
“那我的孩子好不好?”
“好着的。”
“九哥呢?”
“也好。”
辛夷微微眯眼,“你在骗我?”
这些天来,宫里好吃好喝地待她,确实没有半点欺负,但是就是不准她出去,也没有人告诉她外面发生了什么,她能做的,只是凭着记忆去了解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可她知道的那些,都是大事件,与普通人的生活无关。
“你告诉我,是不是九哥出事了?”
高淼别开头去,眼圈红红的。
曹漪兰咬着下唇看她片刻,突然跺脚。
“表姐,我们不要骗她了,就跟她说实话吧……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好歹也要让他们见最后一面啊。”
辛夷一把抓住曹漪兰的手。
“什么叫来不及了,什么叫最后一面?你说。你告诉我!”
曹漪兰瞥一眼高淼,“我来告诉你吧,他们从扬州搜到了龙袍冠冕,还有许多前长公主驸马谋大逆的罪证,按律当诛九族……是太后一力压下,说稚子无辜,只罪及广陵郡王一人便可。郡王领罪,没有异议……太后下令,褫夺广陵郡王封号,下狱问斩。其余人等,概不追究……”
“问斩,太后要将九哥问斩?”
“是。”曹漪兰哽咽,“就在今日,五朝门外。”
一记重锤砸下来,辛夷耳朵嗡的一声。
“广陵郡王为大宋江山尽忠职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舅舅前脚驾崩,后脚就斩杀功臣,高淼,你那个夫君怎么当皇帝的?”
高淼摇头,“他做不得主。”
辛夷脑子里激灵一下。
“曹皇后呢,我要见曹皇后……不,他已经是太后了吧?对!太后垂帘听政,她才是真正的话事者,我找她去……”
辛夷说着就往外冲。
两个侍卫拦在门口,“娘子不可……”
高淼突然转身,冷冷地沉喝一声,“让她出去。”
侍卫支支吾吾地道:“可是太后有令……”
高淼冷声:“有什么事,我担着,你们怕什么?”
侍卫仍在犹豫,只见辛夷突然抓住他们的胳膊,一扯一个,猛地甩了出去,那力气大得在场众人都傻了眼。
“不要拦我!我发起疯来可管不住自己!”
辛夷头也不回,大步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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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玉觞坐在暖阁里。
四月天了,她身上还搭了个毯子,膝盖冰凉凉的发冷,坐着就不想动。
外面喧哗的时候,她刚有困意,眉头不经意就蹙了起来。
“谁在吵闹?”
红云打帘子进来,欲言又止。
“太后,是广陵郡王妃。”
其实已经没有广陵郡王了,但朝堂内外说到傅九衢,还是会有一声尊称。
曹玉觞半晌没有说话。
红云看着她放在毯子上的手微微合拢,赶紧道:“婢子这就让人将她带回去。”
曹玉觞:“让她进来吧。”
红云眼里掠过一抹喜色,规规矩矩地退了下去。
辛夷的脚步很有力,节奏很快,干脆利索。在这宫中,很少有女子像她这么走路,曹玉觞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心绪起伏不定。
“太后。”辛夷迈入殿中,行个礼,“民妇敢问太后,民妇的夫君到底犯了什么罪?”
曹玉觞和颜悦色。
“红云,给张娘子看座。”
“不用了。”辛夷双眼透红,脸上有克制的怒火,“太后不用来这些虚的,我只想知道,傅九衢是不是非死不可?”
“放肆!”红云拉一下她的衣袖,摆摆头。
辛夷与曹玉觞的丫头也算是熟识,她知道红云是好意,可这个时候她没有心情领受。
“不要拉我。你以为我站到这里,还会怕死吗?”
高淼和曹漪兰跟着进门,听到的就是辛夷厉声的反问。
她俩也有点傻眼。
不是要来求太后开恩吗?
辛夷冷笑。
如果求情有用,她可以长跪不起,甚至以命相抵,可她看到曹玉觞的时候就知道了。
在太后这里,求情没用。
曹玉觞淡淡地叹。
“你是不怕死,阿九也不怕死。但他为什么非死不可?他是为了让你和孩子们,好好活下去。”
顿了顿,她又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有些事情我不说,你也清楚,阿九的父亲犯下谋逆大罪,天下皆知,这是他逃不掉的,我也没有办法……”
“不是这样的。”辛夷盯住她,声音冷冷的,“你不是没有办法,你只是权衡以后认为,牺牲他一个,可以让新皇上位后平稳过渡,你太后的权柄也会更加牢固。你没有办法,是因为他不值得你冒险,不值得你得罪朝堂势力,你怕你的椅子坐不安稳……”
曹玉觞眼睛微眯,轻轻笑了一声。
“你果然是不怕死。我很欣赏你这样的女子,有胆识、有谋略,可惜……”
她摇摇头,“你看错了我。我为的不是自己,是大宋江山,这是我身为太后,在此时此刻应该做的事情,曹玉觞有感情,但大宋的太后,不可以感情用事。”
“我是看错了你。”
辛夷冷冷看着她。
“我一度认为你是有情有义的奇女子,心胸豁达,宽容待人。如今才知道,你的豁达,是不在乎,你的宽容,是冷血无情。你不争官家的宠,是因为你根本不在意。比起官家,你才是冷血无情的那个……官家可以为了张雪亦,屡次触怒大臣,与满朝文武做对,因为他有情感,官家可以为了他的外甥,怒斥众臣,拼尽全力维护想维护的人,你不会……哪怕今天要杀的人,是你的亲儿子,你也会毫不留情的动手!”
曹玉觞面色阴鸷,死死地盯住她。
红云听到辛夷大声呵斥,人已软跪在地。
太后很少发火,算是好伺候的主子,可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红云觉得辛夷说了这些话,今儿是逃不掉了……
“看来你是想早点去见你的夫君。”曹玉觞的语气还算平静,尽管谁都听得出来,她波澜不惊的声音里隐藏的怒气。
“张辛夷。”她连名带姓地道:“你和你孩子的性命,是阿九争取来的,你要懂得珍惜!”
辛夷看着她的眼睛,表情冷肃无波。
“太后是要我磕头请罪,求你刀下留人吗?那你错了,如果九哥不在了,我这个人,活在这个世界,毫无意义……你说,我岂会畏死?”
曹玉觞慢慢从椅子上起身,将毯子丢下来。
“你一心求死,我偏要你好好活下去。”
说罢沉下声音。
“来人,押她回去。没我命令,不许出重华阁一步!待傅九衢斩首示众后,再送归家中,为其夫服丧。”
高淼和曹漪兰齐齐跪下。
“母后!”
“姑母!”
“求求你了……至少让她去看一眼九哥吧。”
曹玉觞不为所动。
辛夷盯着她,她也冷冷回视。
那是上位者的冷漠,那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带来的威压。
“回去冷静冷静吧。”曹玉觞声音温和了一些,“为了你的孩子,好好想一想,值不值得!”
“好。我如你所愿……”
辛夷莞尔一笑,掉头就走。
曹漪兰紧跟着她跑走,高淼刚转身,就迎来曹玉觞一记冷眼。
“站住!”
高淼回头看她,“母后……”
曹玉觞:“如果你不知道如何做一个皇后,也做不好皇后,那我会给皇帝再找一个可以统率六宫,母仪天下的女子。高淼,你好自为之!”
高淼咬着下唇,眼眶湿润。
下一瞬,她提着裙摆冲了出去。
辛夷和曹漪兰已经走远。
当然,辛夷不会任由侍卫把她押回去,而是径直往宫门而去。
几个侍卫见状,蜂拥而上,眼看就要强行掳人,曹漪兰气得尖叫,破口大骂,上嘴就咬那侍卫。
“十一你快走,别管我……快去见九哥……”
辛夷想走,怎么走得了。
听到侍卫的喊声,又来了一群人,将她团团围住,要奉命将她带回去。
曹漪兰急得哭了出来。
辛夷盯着眼前这一群侍卫,冷着脸就要硬闯,人群外突然走来一人。
他走近,脸上阴云密布。
辛夷看着他,“怎么,曹大人也是来阻拦我的吗?”
曹翊不知道听见她的话没有,一双峰眉紧紧蹙着,脸上没有什么情绪,拨开侍卫走到她的面前,然后转身,淡淡道:
“让她走!”
侍卫一听,就变了脸色。
“曹大人,我们奉太后之命拿人,还请曹大人不要让我们为难。”
曹翊看着眼前这群人,慢慢摸向腰刀,解下来,丢在地上。
“告诉太后,要带走她可以,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众侍卫看他决绝的表情,怔在当场。
高淼急匆匆赶过来,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她拉住辛夷的手,“来,跟我走……”
看到高淼和曹漪兰带着辛夷过来,侍卫们吓得舌头打结。
“娘娘不可……快,拦住她……”
高淼看一眼意欲阻止的侍卫,瞪眼厉喝。
“谁敢碰我?!”
没有人敢碰皇后,那是皇帝的女人。
一群侍卫看着高淼,纷纷站在原地。
曹漪兰这才松了一口气,气喘吁吁地朝高淼竖起大拇指。
“表姐,好样的。”
辛夷皱了皱眉头。
高淼和曹漪兰今日做的这些,会有什么后果,她不敢想象,尤其是高淼。
“你们二位,不必为我冒险……”
曹漪兰:“怕什么,我们是好姐妹。要今日出事的是我,你也会为我不顾一切的。你放心,我男人已经去联系旧部了,肯定要为九哥讨个公道……”
辛夷心头巨震,喉头像是塞了一团棉花,说不出话来。
高淼脚下生风,带着她们大步走在前面,“不要再说废话了!走快一点,他们很快会禀告太后,再不出宫,可能我就不是皇后了……”
辛夷心底说不出的酸。
想到来这个世界后,她和曹翊、曹漪兰、高淼这些人发生的种种,内心充盈着酸涩的情绪。
但无论如何,在她人生最艰难的时刻,是他们在不计回报地帮助她。
“今日之情我都记下了,若有来日,我必定肝脑涂地,以死相报。”
“说什么死不死的,哎哟你快点吧……”曹漪兰急切得很,“再不去,就看不到九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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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开封府天气很好。最美人间四月天,艳阳高照,不冷不热,家户人家的院子里,偶有枝头红绿露出头来,说不出的诗情画意。
街上男女老少都有,很是热闹。
所有人都是前往五朝门看斩刑的。
达官贵人的死刑实在少见,谁都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
看热闹不嫌事大。骂的,笑的很多,但也有那么一些天性良善的人,长吁短叹,觉得这一家子太可怜了。
长公主府周围全是禁军,将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为免长公主伤心,宫里早两日便派了姑姑过来,“尽心伺候”,所以,即便今日是傅九衢的行刑日,长公主府里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出门为他送行。
府里安静无比。
二念身着一袭劲装,躲在后角门后,朝一念使了个眼色。
“大哥,一会你往左,我往右。李多,你一定要引开守卫的注意,这样我们才有机会跑出去……”
身后几个人齐齐点头。
一念眼里满是酸涩,“百无一用是书生。二弟,你一心习武是对的,我以前……迂腐不堪,错骂了你。”
“说这个做什么?”二念扶了扶腰上的刀。
那是傅九衢送给他的,专门为他打造,上面有他的名字,“御武”,挎着这把刀,他走到哪里都觉得脸上有光。
“原想靠着这把刀,考个武状元回来,为咱娘争个光。没有想到,要靠它去劫法场。”
一念皱了皱眉,“劫法场是迫不得已的下下策,傅叔和娘都不希望我们这么做!切记……不可鲁莽,听我号令行事。”
二念眼睛里有泪,脸上却是笑。
“还是大哥足智多谋……”
他顿了顿,扣住一念的肩膀。
“大哥,你书读得好,有头脑,假以时日,必能高中状元。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犯了事,你记得改名换姓,不要与我这个罪人扯上关系,以免影响科考……”
一念浅笑。
“如果没有娘和傅叔,没有你,我科考做什么?”
“当官啊!当大官,当宰辅。”二念双眼定定地看着他,“你看这个世道,只有当了大官,嘴巴才能发出声音,我们才有说话的地方……”
一念摇了摇头,没有多说。
转头,就面向默不作声的程苍和段隋。
“程叔,段叔,二弟就交给你们了。”
程苍紧抿的嘴唇微微一动,点头,“大公子放心。只要程苍还有一口气在,绝不让二公子有任何闪失。”
段隋也道:“大公子放心吧,我和程苍拼死也会保护二公子,再救出九爷。我俩的命是九爷给的!为九爷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一念握了握他们的手,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外面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程苍警觉地以耳贴墙,嘘一声,“他们准备换防了。准备!”
二念当即敛住表情,蹲身上前。
跟在他们身边的李多和虎子,也戒备起来。
门外禁军正在换防,李多刚要上门拍门,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回头一眼,府里的丫头、小厮、婆子,厨娘、管事,一群人往这边跑了过来。领头的是湘灵、白芷、紫菀和春夏秋冬四个丫头。
他们都没有说话,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眼睛里都是赤红的血丝。
李多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嘴巴扯了扯,将泪水憋回去,上前用力拍门。
“不好了,大哥儿口吐白沫,快要不行了,来人啦,快开门……救命啊……”
“吼什么吼?”
“快开门,大哥儿要是有什么闪失,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一念和二念的身份别人不知道,曹太后是知情的,所以即便赵祯不在了,对他们也多有照拂。
禁军不敢耽误,当即拿来钥匙开门。
不料,门一拉开,一群人便呼啦啦地冲了过来,二念和虎子持刀冲在最前面,禁军始料未及,愣了愣神,被撞碰得站立不稳。
“头儿……追不追?”
在这个门把守的是禁军校尉薛田,当初湘灵想嫁的那个男人。
他叹口气,揉了揉眼睛。
“我这眼睛怎么回事?好像进了沙子,你赶紧来给我看看。”
几个禁军对视一眼。
“这些人溜得真快,兄弟们追了二里地也没有追上,累死了……”
“对对对对,哎我这条腿都快废了……”
二念注意到人群里,有趁乱跑出来的三念和羡鱼,这两个滑头,他方才都没有注意到他们躲在哪里。
众人发现禁军只是装腔作势地小跑了几步,就没有再追,长长松口气,回头作揖。
长公主府的大门又合上了。
禁军就像看不见他们,站得端端正正。
一念微微叹息。
“走吧,分头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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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很晒,三念牵着羡鱼,出了府门就拼命地跑,等停下来,只觉得小腹坠痛,气都喘不过来。
她刚来了月信,简直疼的要命。
“三姐姐……”羡鱼双眼通红,但爱哭鬼这次却没有掉眼泪,“你是不是很难受……都怪我,我为什么这么小,我想长大……长很大,像二哥哥那么大,我就可以背你,可以打跑坏人,去救阿爹和阿娘……”
“傻瓜。”三念摸了摸他汗涔涔的脑门,“阿娘教了我们那么多东西,你都忘了吗?打打杀杀,是最笨的法子。”
羡鱼:“那三姐姐,我们现在怎么办?”
一阵凉风拂来,三念稍稍好受了一点,直起腰,抬头看一眼深巷。
“跟我来!”
那是一座大别院。
她去的后门,踏上台阶便拍打门环。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子探出头,看看左右。
“小娘子请进,殿下已等候小娘子多时!”
羡鱼瞪大眼睛,“三姐姐,你是要去见你的情郎吗?”
三念呸呸呸他一声。
“不可胡说八道。他不是我的情郎,阿娘曾经说过,赵老大以后不得了……偷偷告诉你,他会是未来的皇帝,我找他,是想让他帮我们。”
赵老大已经不是当初的赵老大了。
赵曙登基,嫡长子赵仲鍼被封颖王。这座别院是赵曙入主东宫前置下的,后来送给了长子。
“赵老大!”
听到女子的喊声,赵仲鍼眉头便是一跳。
他知道三念来找他做什么,知道这件事情很难办,也知道自己是一个没有实权的王爷,力量十分有限。但是,当三念以“救命之恩”相求,他便说不出拒绝的话。
“赵老大……”
三念看到熟悉的面孔,这些日子被软禁在府里的委屈,当即便涌了上来。
“可算见到你了,你有没有想到办法……”
赵仲鍼脸有些红,可能是热的。
“你,你快坐下,坐下说。”
三念摇摇头,牵着羡鱼,扑通一声给他跪下,“我不坐了,我给你磕头。羡鱼,你也来给王爷跪下……”
赵仲鍼大惊,“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呀。”
三念端正地磕一个响头。
“王爷,我和弟弟给您磕头了……”
羡鱼长这么大,府里管束少,规矩少,他很少给人磕头,但也毫不犹豫地磕了下去。
那一声重响,惊得赵仲鍼心头猛跳。
“你们不要这样,我受不起,受不起的。”
他上前扶住这对姐弟,很是难受地对三念道:
“其实,这个法子还是你大哥哥给我的提示,现在我们正在联合学院的学子,写万言书上表,再到市井坊间张贴郡王功绩,争取百姓同情……还有,那天收到你的信,我已差人快马加鞭去了扬州和南京,让万民请愿,三念,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三念眼睛亮开。
“有用吗?”
赵仲鍼看着她眼底的血丝,心底抽了抽。
“我无法跟你保证。我只能说……我已然尽力了。无论结果如何,你阿娘、傅叔,必不会怪你。”
三念跌坐在地上,泪如雨下。
她要的不是阿娘和傅叔不怪她,是要他们好好的,只要他们好好的,天天怪她也好?
羡鱼看到姐姐在哭,以为这个时候就该哭了,嘴巴一张,当即号啕大哭起来。
赵仲鍼一下子更是慌了神。
“你别哭啊,不要着急,我再想想办法,我不是在想办法吗?三念,你别哭……”
十几岁的少年还不知道要如何去安抚女孩子的情绪,又不敢去碰她,只好手足无措地安慰。
然后,掏手帕递上去。
“不要哭了。我们一起想办法……”
三念接过帕子,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突然想到了阿娘说过的话。
“赵老大,你以后要是做了皇帝,会不会滥杀无辜?”
赵仲鍼脸色一变,看看左右。
“这种话不可以乱说的……但我……不怪你。下次不要说了,知道吗?”
“会不会?”三念固执地问他。
赵仲鍼摇头。
“我答应你,不会,绝不会。”
三念破涕为笑,“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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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九衢即将问斩的消息在多日前已经传到了禁军各大营地,在武人的眼里,傅九衢是武举人,是武人的骄傲。
尽管上头有人压着,武夫没有什么说话的权利,也不识字,不善言,但他们仍为傅九衢感到不公。
一个从出生就没有见过面的父亲谋逆,却要他来偿命?
“这是什么狗屁的人伦孝道,什么律令规矩,就是欺负人的。兄弟们从军多年,看哪个文官问斩了?贪墨再多,也不过刺配流放……”
“对!就是欺负我们武夫不识字,不懂规矩。”
“广陵郡王识字啊,广陵郡王是武人的骄傲,他考上了文状元,打了那些文人的脸,这些人肯定恨着他!”
“对!广陵郡王不能死。”
“还有郡王妃,先帝亲赐的神医啊,开医馆救了多少人,你们去马行街打听打听,谁人不知道,她家的医馆不宰穷人,说是三不医,其实啊,专医咱穷人的病……”
“我在辛夷药坊看过病,买过药,两文钱诊费,三文钱的药丸,药到病除,管用!”
二念赶到五朝门的时候,平日里与他相处得好的一群兄弟,已然气咻咻地冲了出来。
“御武!我们跟着你,跟着你去……”
“对!你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不行就反他娘的……”
二念站在人群中,又是感动又是难受。
“兄弟们,你们听我说。造反的话不可再说,你们都有父母、有亲人……身为人子,不可不孝。不像我,只有阿娘和傅叔,我可以为他们去死,你们却不用如此……一会儿无论我做什么,你们都给我看着,心里有气,也憋着!不可动手。听到没有?”
“御武——我们是兄弟。”
“对,是兄弟就该同生共死。”
“我们不怕死!”
二念手握腰刀,朝他们一一抱拳。
“是兄弟,就听我的。什么都不必再说。”
他从人群里大步走了出去。
“御武!”
一群七尺男儿,眼眶发热。
“什么时候,这天下,才轮得到我们武人说话。什么时候才会有正义公道……”
“走,我们回营搬救兵!”
“说得对!我们一起去请求朝廷放人!”
“请求朝廷放人!”
“只要我们人多,朝廷就不敢不重视……”
“走,大家伙儿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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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阳高悬天际,离行刑不足两个时辰。
整个汴京城人头攒动,先是一群群的百姓涌入五朝门看热闹,接着街上多了禁军,然后人数越来越多,像蚂蚁似的,他们一部分人前往五朝门,一部分人直扑宣德门城楼。
他们解下甲胄,不带兵器,一群群五大三粗的汉子,直挺挺往地上一跪,对着城门的方向,只喊两句:
“请朝廷放人!”
“请朝廷放了郡王和郡王妃!”
一开始只是少部分人,渐渐的,各大营的士兵越来越多,接着便是皇城司的下属,在蔡祁和卫矛的带领下,和这些士兵跪在一起。
再接下去,是开封府各大学堂的文人,他们不像武人只会喊口号,他们在一念的带领下,写文章、贴小报,在大街小巷里宣传。他们将万言书贴在宣德门城楼,要面呈皇帝,面见太后。
万言书由赵御文起草。
文章里,他细数傅九衢从小到大的事迹,将他夸耀成神童,武能随狄青征战沙场,立下赫赫军功;文能高中状元,位列三甲榜首;智能铲除奸佞,屡破奇案;巧能解决民生,推广自来水系统;忠能治理扬州南京,提出防洪解涝等诸多见解,造福万民……
文人没有兵器,一支笔便引来轩然大波。
傅九衢做过什么,百姓早就忘了……
经了一念的笔杆子,经了小报的宣传,百姓很快想起来了。
广陵郡王并不是只会享受皇族荫庇搜刮民脂民膏的饭桶呀。他确实为老百姓做了许多事情呀。
人人都说他心狠手辣,可他抓的是贪官污吏,杀的是奸佞宵小,哪有百姓被他欺压过?
“那些贪官是因为怕他,才要杀他呀。”
百姓经人提醒就反应过来了。广陵郡王死了,以后谁来抓贪官污吏,为百姓出头?
舆论得以扭转。
一时间,汴京城里敲锣打鼓,被热血鼓动的百姓纷纷走出家门,加入武人和文人的队伍,请求朝廷释放广陵郡王和郡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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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玉觞一宿没睡了,刚才让辛夷闹了一通,头痛欲裂,正准备补个觉,外面便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不好了,太后……不好了……”
曹玉觞睁开眼睛,叹气:“何事慌张?”
来人是李福,他捧着从外面搜集来的那些小报,双手奉上。
“太后!大街小巷都在传,说广陵郡王被奸臣陷害……宣德门外上万人聚集,要求释放郡王和郡王妃……”
曹玉觞不敢置信:“是吗?”
李福垂下眼帘,将那股子笑意生生压住,“还有京中各大书院的学子,哦,小人听说,陈留、商丘等地的学子也在陆续赶赴汴京请愿……把汴河水道都堵了呀,还有,还有……”
一口气说到这里,他停下。
曹玉觞:“还有什么?”
李福瞄一眼太后的脸色,见她情绪反应不大,也没有怎么生气,这才继续说:
“扬州和南京来了很多人,已在码头停靠。小人听说,这些人是扬州和南京当地的士、农、工、商、学……各界代表……他们带着万民请愿书,请求朝廷赦免广陵郡王和郡王妃!”
傅九衢曾在扬州和南京主政多年,官声不错,但这些年也没有听到百姓有多么的爱戴他,该有的民怨一样有。
在这个时候,他居然有那么大的能量,让万民为他请愿?
曹玉觞轻呷一口热茶,顺了顺气。
“这么闹下去成何体统。曹翊呢?让曹翊来……”
“曹大人他……”李福低着头,偷瞄着曹玉觞的表情,说得很小心,“曹大人他带着亲卫兵……就,就跪在宣德门前。”
茶盖落地,发出砰的一声。
曹玉觞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太后,小人有一句话,憋在心里好久了……”
曹玉觞看着李福,“说吧。”
李福撩起衣袍下摆,朝她重重跪下。
“小人愚昧,对朝堂国事从来不敢多嘴多舌……但小人觉得广陵郡王不该杀……请太后网开一面,饶了郡王和郡王妃吧。”
李福声音未落,殿上的宫女红云、红雨、红香也齐齐地跪了下来。
“婢子等恳请太后开恩,饶了郡王和郡王妃吧。”
曹玉觞哼一声,平静地看着他们,双眼清朗,不见生气。
然而,不待她开口,门外便传来喧闹。
“太后,臣等有急事求见……”
曹玉觞示意李福将地上收拾干净,“宣!”
来的是几位重臣,他们一个个脸色铁青,进得门来,草草向曹玉觞行了个礼,便开始吐露不满。
“反了,反了……这个傅九衢当真是反了。”
“一群乌合之众居然聚众闹事,要求朝廷释放死囚!岂有此理,我大宋开国以来,何曾见过这般乌烟瘴气的局面?”
曹玉觞微微一笑,“爱卿是说哀家和皇帝无能,治国无方,以致祖宗蒙羞吗?”
几位大臣面色一变,赶紧拱手赔罪。
“老臣只是担忧啊,太后,短短几个时辰,可以煽动这么多人聚众闹事,其心可诛啊!”
“广陵郡王狼子野心,不得不防啊太后!”
曹玉觞眉头皱了皱,“为今之计,诸位爱卿以为,朝廷该当如何?”
“太后!傅九衢操控禁军、煽动民意,怂恿学子,这次不杀必将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
“傅九衢非杀不可!”
“太后,事不宜迟,请太后即刻传令,调兵平息叛乱。否则,只怕皇城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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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码头。
黑压压的人群挤得一眼看不到头。
张家村的张大伯夫妇,踮着脚尖才看到从大船上走下来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