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法正观察到他们眼神出现闪躲,他才趁势转移话题,继续攻心:“二位将军可曾想过,主公执掌益州这些年,百姓与大族,所受恩惠、劳苦,比之当年天下太平时,究竟是多是少?”
泠苞一愣:“俺一介武夫,没算过这些。”
邓贤比他稍稍有脑子点,斟酌着说:“主公父子两代治蜀,要说百姓的税赋,那自然是不轻的。不过徭役倒是比当初少了。板楯蛮和青羌人也不用再出蜀当兵,可以就地被征募为兵。各大豪族,也都能省下人力,经营自家产业。”
法正并不反驳,而是先顺势承认了对方的算账,然后话锋一转:“邓都尉倒是算账明白,确是如此——不过,那至少也是三年前的状态了吧。自从曹贼入汉中,百姓充军者十余万,这服役的苦楚,不比桓灵时的徭役之苦还重。”
泠苞、邓贤微微色变,察觉到一丝不正常,异口同声道:“怎么能这么比?这三年苦,那是因为有外敌要打我们,如果没人来打,百姓服役绝对是极少的。”
法正:“但是天下大势已经到了这一步,以后一直会有人打来的。守住了这一波,也还有下一波。主公治下百姓服役少,只是此前蜀地以外的各家诸侯互相制衡,无暇顾及我们时的偶然幸事,却不能长久。”
二将不敢造次,只是狐疑问道:“法参军莫非另有出路?”
法正当然不傻,他看得出,二将的心态还没够火候,自己并不直接掌握兵权,还需要慢慢软化,就没有交浅言深:“我也想有出路,可惜出路哪是那么好找的?
你们不读书,所以没有察觉。我却是看了射进城的诸葛檄文,虽是敌军之言,但其所讲道理,实在是让人难以反驳。我纯粹是以探究天道德运的眼光,审视一番罢了。
蜀中徭役、兵役轻,只是蜀外四分五裂时的特例,蜀外不再四分五裂,我们就要年年受苦了。当然此事也不是无解,我就曾想过,若是主公也能强硬一些,成一代雄主。
带着我们蜀中儿郎,出蜀匡扶汉室,讨平曹贼,那么将来蜀中子弟,也能安享轻徭薄赋,直到常远。但是主公无此雄心,只想过安稳日子。那么注定外面的世界平静之时,就是我蜀中永无宁日之时。”
法正把诸葛瑾檄文上的话语,改头换面结合蜀人关心的实际情况,设身处地说了一遍。不知不觉间,也让泠苞、邓贤等人植入了一个意识:
为了蜀地百姓的日子轻松,而选择忠义,这是对的。
但是,要让一时的惠民变成永远的惠民,一个前提就是不能抱着割据的心态,要让整个天下恢复太平。
匡扶汉室是正义的,但割据不作为就是可耻的。
要么赢,要么输,都有可能是正义的。但硬拖是不正义的,尤其是硬拖的状态下还毫无进取心,连等待“天下有变”时出蜀打一票的勇气和计划都没有,那他就该亡。
以小敌大,本来就不能乱莽,积蓄实力是对的。历史上诸葛亮姜维后来北伐,也有积蓄力量、等待天下有变的蛰伏期,但至少他们看到机会后还是会搏。
而刘璋是哪怕看到天下有变,也不会搏。这就是他作为一个诸侯存在本身的罪。
想自立,没想过统一天下,这就是罪,这就是分裂天下,导致双方都陷入军备竞赛,双方人民都受苦。要么就干脆投了别自立。
魏蜀吴至少动机上都是想过统一天下的,也有行动,他们的主公没刘璋那么暗弱。
这些道理,诸葛瑾的檄文上没写,不过法正读书也多,算是潜移默化结合蜀人的实际情况,又补充、解读了一番。
因为是纯粹的“学术讨论”,听起来还那么悲天悯人。泠苞、邓贤自然也不好对他如何。关键是泠苞邓贤本来心态也有些不稳了。对方给了台阶下,他们也不能太鲁莽。
而法正说的那些话,也在他们粗鄙无文的内心埋下了新的种子。
一开始敌军散播的檄文,他们也看不懂,没想那么多,总觉得投降没台阶下。而法正给他们解读了一下后,他们也渐渐琢磨过味儿来了。
又加上联想到今日之战,看到那么多操着蜀地口音的前袍泽,奋不顾身为刘备军搏杀,他们的内心愈发摇摇欲坠。
强攻之间的间歇,总是能让自我怀疑的思维疯狂滋长,尤其是弱势一方。
二将和众多中层军官的内心,都开始渐渐松动,犹疑。
……
而第二天、第三天,张飞和魏延按照新商定的计划,一边保持火力压制、低烈度攻城。
一边在城外当着守军的面,日夜不停组装新的葛公车。
这种举动,如同一柄重锤,时时刻刻敲击着守将的心神。
探明情况后,大家都清楚——当攻城方的第二批葛公车组装好,并实际投入攻坚之时,怕是这涪城就要凶多吉少了。
怎么办?
在不断绷紧的精神压迫之下,法正也恰到好处地趁着每天夜里休战的时间,向诸将查问守城情况,拷问他们的灵魂、是否真的还有信心守住。
诸将的反应,全部落在法正眼里,他当然也就知道如何拿捏时机,在精神层面极限施压。
终于,在第三天的试探性攻城结束后,泠苞和邓贤终于被“新一批的葛公车即将组装好并投入使用”这个判断压垮了。
在法正帮他们找了足够多的台阶下、潜移默化告诉他们投降刘备才是对蜀中百姓最好的选择,二将终于决定拥护法正一起投降。
次日一早,张飞和魏延再次整装待命,即将发起攻城时,涪城的大门直接打开了。
法正手捧降书,带着部将,迎接张飞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