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都不去想,令脑海化为虚空,等待着圆满的到来。片刻后,在渐渐升起的烟火里,在满耳的嘈杂声中,他仿佛听到了骤然变响的来自经坛四周僧人们为他而发的整齐的诵经声,他便在心中跟随,默默也诵念起了涌入他脑海里的经文。
忽然,他的心微微一跳,停了下来。
他发现自己在这一刻诵的,竟是她嫁入长安之前的那夜寻来和他辞别,他给她诵的那篇经文!
不止那一次,再前一次,他诵给她听的,也是同样的这篇经文——因为第一次,他为她诵到这篇之时,她说极是好听,她喜欢听,他便记住了,后来每次当她来的时候,他都为她诵念这篇相同的经文。
因为她的一句称赞,所以在他这里,不知从何时起,这再普通不过的经文,也成了他最是喜欢的一篇,他诵念过无数遍,以致于这一刻,竟也再次冒了出来。
无生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摩崖窟,她在自己的诵经声中安然睡去的那一幕……
国破逃亡之时,他已记事,随后隐姓埋名,从皇甫容变成无生。其后的许多年里,想起来,或许只有被她救后留在那荒凉山窟里的那段日子,才是他内心真正获得平静和喜悦的岁月。
他曾告诉自己,等到将来有日,她不再需要自己给她诵经听了,他便离去。然而他骗不了自己。青灯佛卷之前,他又何尝没有暗暗想过,希望这一日,永远不要到来。
此去,若有来世,他不做皇子,不做和尚。
他想做云落城外的那座山,那片湖,那抹朝霞,那道夕阳。纵然她不知他的存在,那也无妨,他可以静待她来,默送她走,生生世世,年年岁岁,朝朝暮暮。
就在这个念头闪现而出的下一刻,他猛地灵台震动,瞬间,心脏狂跳,继而大汗涔涔。
火势越来越大,开始烤炙他露在外的皮肤,热风更是逼得他身上的衣袍舞动,他开始感觉到了疼痛,而耳边,僧人的诵经声和信众的哭泣声也越来越大……
他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他是一个出家之人,入空门后的第一天起,他所有的苦持和修行,都是为了跳出轮回,脱离苦海!
末了,到了这一刻,烈火即将焚身,他竟还割不断尘世,憧憬来世?那么此前,那些曾支撑他一路走来的信仰,到底又算什么?
顷刻间,宛如山岳崩塌,他只觉脑海轰轰作响,胸中气血翻腾,人摇摇欲坠,几要呕血,完全没有留意,就在他的头顶之上,那轮原本鲜红的烈日忽然仿佛被什么咬了一口,陡然转为昏暗。
没有任何预兆,红日消隐,天昏地暗,四野大风狂卷,长安内外,如坠黑夜,只剩这处经坛下燃起的火焰灼灼,随风狂舞,耀眼璀璨!
伴着这突然降临的世界犹如即将陷入永夜的巨大恐惧中,僧人停止了诵经,官员惊慌失措,马匹挣脱束缚,狂乱奔窜,置身在野地里的民众也反应了过来,发出哀告之声,下拜在地,不敢抬头。
唯独那还苦苦挣扎在自己世界中的无生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在骤然袭来的黑暗里,一阵浓烟朝他卷来,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当无生悠悠转醒之时,他仍闭着眼,感到身上似有火灼过后的隐隐疼痛。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视线定住了。
他仿佛置身在一辆马车之上,正在前行之中。
他一时不知自己是生是死,又将去往何地。
他缓缓地坐了起来。马车停住,门从外开启,面前来了一人。
是程冲。
那个当日将他从云落带离,又将他秘密送往长安的武夫。
对方态度也不复往日粗暴,显得很是恭敬,说,经坛焚火之时,恰日有蚀亏。
天意如此,摄政王殿下便顺从民意,不允其死。
“殿下命卑职转告,从今往后,你得自由,可去任何你想去之地,留任何你想留之所,做任何你想做之事。”
“殿下还说,北地有位你的知交,她应当很想见到你的面。在此之前,卑职先送你过去见她。”
程冲说完,朝无生行了一礼,关上车门。稍顷,马车继续前行,往北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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