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自那日出发后,一路可谓是风餐露宿,吃尽苦头。快到雁门之时,照吩咐,先往毗邻的并州去寻刺史陈衡。倒不是他怕死。前方战火之地,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王妃也不是在一个地方驻定便不走,必会随战况而动,似自己这般,若无知情之人引路,万一遇到意外,丢命也就罢了,完不成交待的事,那便真正是万死不辞其咎了,再想到摄政王此前受的那些毁谤和污蔑,他更是恨不能插翅立刻见到王妃的面,将一切都告诉她。谁知天不遂人愿。先是没立刻等到陈衡,耽搁了些时日,辗转见到人后,对方听明来意,便带着他,循王妃行军作战的线路一路北上。好不容易终于接近,大队又和一支有着几千人马的从燕郡撤退的狄兵狭路相逢,所幸陈衡足智,顺利甩开狄兵。脱险后,知他心急如焚,又亲自带他脱离大队先行赶路。
昨日,一行人经过一处名为鸾道的要障之地,今夜宿营在野,落脚之后,他想着出来已久,也不知长安如今情况如何,爹爹是否已到钱塘,心烦意乱,愈发想要见到王妃的面,一时睡不着,从帐中出来,看见陈衡还独自坐在一堆仍未熄灭的残余篝火之前,忙走了过去。到了近前,发现他的目光越过火堆,望着前方的漆黑野地,似怀心事,影子望去,十分凝重。
关于陈衡此人,颇有来历,就连张宝也听说过他在武帝一朝曾极尽荣华后却突然出京从此沉寂无名的经历,在对方面前,本就不敢托大,此刻见他仿佛心事重重,神情忧虑,一时不敢上前打扰,正想悄悄后退,对方已是觉察,收目,转头望来。
张宝只得上去,问再要多久能到,听到他说此间距王妃的所在已是不远,紧赶四五日就能,心里这才感到踏实了些,对他十分感激,道谢:“这一路多亏刺史照应,还亲自送我,请受我一拜!”说完深深拜谢,不料对方却倏然起身,让到一旁,避过他的礼,微笑道:“连日赶路,小公公你想必也乏了,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上路。”
张宝这一路确实疲累至极了,还担惊受怕,此刻放下心来,一头钻进帐里,倒头便睡了过去,谁知连睡梦都是在赶路,梦见自己两条腿不停地跑,累得如同灌铅,恨不得立刻瘫倒在地,但想到自己身上所携的物件,只能继续前行。睡梦里正咬着牙拼命迈腿朝前狂奔,冷不防侧旁里仿佛有人推他,他惊醒,两脚还在空中胡乱蹬着,口里嚷道:“走开!王妃!我要见王妃——”忽然声音戛然而止。
迷迷糊糊睁眼之时,他对上了一双正俯视着他的眼睛。
他的嘴巴圆张,停了下来,发呆片刻,突然转头,飞快看了下左右。
还在帐中,就躺在地铺上。
他又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痛得哎呦一声,这下也彻底地清醒过来,瞬间狂喜,大叫一声“王妃”,几乎是连滚带爬,飞快地滑到了她的面前。
“王妃!真的是你?你怎会来此?刺史不是说,还要几天才能到你那里吗——”
姜含元弯腰托他,阻止他向自己磕头,面上露出淡淡笑意:“我收到刺史传信,说你也来了,我便过来接你。”
“这里还在打仗。你不在长安待着,来此寻我何事?”
张宝望着她含笑的脸,无数的委屈在这一刻涌上心头,突然一把抱住她腿,当场便嚎啕大哭,听到她问自己怎么了,是不是身上哪里受了伤,摇头哽咽道:“不是,奴婢没事……”
就在方才,见到王妃的那一刻,不知怎的,此前他为摄政王感到的全部委屈再也控制不住全都涌了出来。他哭了几下,忽然想到正事,急忙抹去眼泪,解下睡觉也不离身的那只囊袋,献道:“这是奴婢爹爹命奴婢转给王妃的物件。爹爹说,比所有人的命加起来,都还重要!”
姜含元一怔,接了过来,解开囊袋,里面是口匣子,看似是用精金铸造而成的,应是为了水火不侵的目的,上面除开一道十字形的小孔之外,竟全然密封,浑然一体。一时不知如何开启。张宝这时又拿出一枚钥匙,用李祥春教他的法子,插入孔中后,慢慢先是往左移动,再右,上下又各移数次。
伴着一道轻微咔哒之声,匣体中间的部位现出了一道缝隙,开了。
原来这道匣盖和匣体之间的闭合缝隙太过细密,以致于开锁之前肉眼难辨,方造成了一体的错觉。
姜含元打开匣盖,看见里面是枚符印,通体泛着乌金的颜色,巴掌大小,铸作鼎状,正面刻“如朕亲临”,背面是“天启祥瑞”。
她此前没见过这面符印,但铸成鼎状,上又有如此字样,来自何方,不言而喻。
天启是本朝高祖的年号。
就着烛火,她看着手中这面有些分量的符印,很快,想起了一件旧事。
高祖当年命武帝代他四出征伐,曾赐下了一面据说是用天降陨铁铸造而成的令牌,名为天鼎。执令者,可调天下一切兵马为己所用。至于官员任免裁决,乃至生杀予夺,所有如同出自上意。
武帝去后,据说这面堪比国器的符印也随他下葬,从此不复存世。
此刻,自己手中的这面符印,难道就是那面天鼎之令?
姜含元吃惊不已,望向张宝。
张宝望着她手中的符印,目露敬畏之色,再次跪地,毕恭毕敬地先磕了个头,方低声说道:“爹爹命奴婢转告王妃,此令当年并未被圣武皇帝带走,留在了庄太皇太妃那里。太皇太妃她老人家出京前,将此令给了爹爹保管,命在必要之时,转呈摄政王殿下。”
“此为圣武皇帝之意。”
姜含元彻底惊了,定定望着手中这面骤然宛如重若千钧的令牌,突然回神:“此事非同小可!你爹爹既然拿出来了,为何不交给殿下?”
她问完,看见张宝两眼变得通红,望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猛地一跳,骤然间她仿佛明白了一切,然而,却又不敢相信。
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妃,你都不知吗?开年从你领兵北上之后,朝廷里便发生了许多的事!”
张宝说完,自己顿悟,“奴婢知道了!一定是殿下不想叫你知道,怕你分心!”
姜含元一字一字地道:“你给我说!全部!一件也不能落!”
张宝应是,从年初起的那场大朝会开始,讲高贺复出,少帝对战事改变态度;流言四起,摄政王如何受到污蔑,又是如何始终力主作战,半步不让;再是西关之变,朝中那些反战派和别有用心之人如何借机攻讦已故的大将军和她父女二人,又布下杀局,拟在他上朝途中实施刺杀,幸而他早有预料,当天在大殿内当场反杀高贺,猝不及防,震慑百官。
“自那之后,总算消停了些,朝中再无人胆敢企图阻挠战事。”
“还有!奴婢万万没有想到,先帝在世之时,表面对殿下信任至极,同坐同衣,临终前,还解腰带将少帝托付给殿下,没想到他却……”
张宝脸涨得通红,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顿了一顿,最终还是说道:“没想到他暗地防殿下极深,竟留了遗旨,称殿下图谋不轨,意欲除去殿下。就是因了那道遗旨,高贺那些人才兴风作浪!倘若不是殿下最后将那些人都压了下去,如今真不知会是怎样的景况!”
他显然是极力忍着,才没有口出不逊,但语气里的那种愤怒和厌鄙却是遮掩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