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人的叫喊声惊醒了牛棚里的“牛鬼蛇神”们。邹林光从自己的铺位上爬起来，看见泉荃那副样子，立刻跑到窗口对着外面喊起来：“快来人呀，泉荃不行了，快来人送他去医院！”

“喊啥哩，喊啥哩！半夜三更得是吃饱咧撑的？”一个看守他们的造反派慢腾腾地走到窗口，不耐烦地呵斥道。

“快，打开门锁，送泉荃去医院，晚了就来不及了。”

“咋咧，天塌咧还是地陷咧？叫唤啥呢？”造反派蹲下身子往里看，“想翻天咧？皮痒咧就说话。”

“泉荃不行了，听见没有？我再说一遍，送他去医院！出了人命你要负责。”邹林光把窗棱拍得“啪啪”响。

“你少给我打官腔！现在不是你走资派的天下咧。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请是经常发生的。’你吓唬谁呢，告诉你，我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吓唬大的。”

邹林光愤怒了，他指着造反派的脸骂道：“你这个没有人性的畜生！”

蜷缩成一团的泉荃伸出一只手摇摆着。他的气管被痰堵住了，可是他的神志还是清醒的，他担心邹林光再骂下去的后果。他的手只摇摆了两下，就缩回去狠命地抠自己的脖子，他的两只手把自己的脖子抠出一道道血口子，喉咙里发出古怪的齁齁声。邹林光慌忙回身抱住他，在他背上使劲拍打，希望帮助他把痰吐出来，可是没有用。蜷缩成一团的泉荃突然抽搐起来，抽搐了几下后猛地往后一挺，带累得邹林光和他一起躺倒在铺板上。等邹林光用力推开他僵硬的身体坐起来把手放到他鼻孔上的时候，他已经声息全无了。

泉荃死了。这个曾经纵横蓝天的抗日英雄，无声无息地死在“牛棚”里。他死去两个月之后，和他相依为命的老母亲也离开人世跟随她的儿子去了。泉奶奶和她的儿子一样死在半夜里，死的时候只有她的孙子泉水守在她身旁。

泉荃死后，泉水和他爸爸的尸体一块儿被放出牛棚。泉水到底没能和他的反革命父亲划清界限，他和奶奶一老一小两个人把父亲的尸体送到殡仪馆火化了。从殡仪馆回来，奶奶就一病不起，低烧不退，肩膀后面靠近脖子的地方隆起一个肉包，而且越来越大，很快就长得像个馒头似的。

泉水吓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央求卫生所的一位老大夫到家里去看了看，老大夫说是长了背痈，民间俗称“瘩背”。这种病是郁闷淤积无从发泄导致气血攻心造成的。老大夫说必须立即到医院开刀放出脓血，晚了毒火攻心就来不及了。

泉水要背奶奶去医院，奶奶躺在床上摇头，说不去了。奶奶知道奶奶的寿数到了，奶奶在这个世上活着就是为了照顾你爸，你爸走了，奶奶也该走了，奶奶要去找你爸，你爸身体不好，离不开奶奶。

泉水守在奶奶床边哭得昏天黑地。奶奶和他一起哭，纵横的老泪把枕头都打湿了。过了几天，奶奶肩膀后面的那个包，不知怎么竟退回去了，奶奶却开始说她浑身疼，疼到骨头缝里去了。泉水就给奶奶揉关节，刚开始几次还行，奶奶说他一揉疼就好多了。泉水听奶奶这样说，心里又燃起了希望，就更加使劲地揉。他舍不得奶奶，只要奶奶能活下去，哪怕手揉断了也不要紧。可是后来揉也不管用了，不论泉水怎么卖力揉，奶奶还是疼得不得了，疼得最厉害的时候，奶奶就“啊啊”的叫唤，叫得泉水心里像刀割一样。这时候泉水真正感到了可怕的孤独和无助。

泉水眼睁睁地看着奶奶死了，奶奶临死还在说那句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我儿子是好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