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方才没有回答佐藤隆川,但他记得他其实也用过那种厌恶的语气让蒋战威滚,而蒋战威亦对他做过他不喜欢的强迫性举止,但不知为什么,它们全都变得模糊不清,如今脑中能记住的,只剩下对方温柔地看着他的样子。
身为一个手握千军的元帅,温柔对蒋战威来说其实是件很难的事,可他给了他最大的温柔。他再怎样对他冷脸或让他碰壁,他虽然生气,却能克制得住脾气;眉宇间有时也难免会有恼怒,看他的目光却依然充满了包容和爱意。
此刻蒋战威竟成了夏熙所能想到的唯一温暖,想起他当初从德城赶去h市找他的那天晚上,他哄他入睡的低柔音色和不厌其烦的拍抚,以及温存的姿态和深邃的眼神,想起他在夜色下静静看着他,似乎满身都是话,却什么也没有说。
往事如流水,经过的时候毫不在意,蓦然回首才发觉暗涌如潮。就如感情中的细枝末节,身处其中的时候不能体会,隔了空间和时间,才会变得清晰明朗。
佐藤隆川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门外抽了整整半包烟。他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却无济于事,只觉得连烟雾都幻化成了夏熙的模样。抬手将烟雾挥开,却又想起夏熙额头上的撞伤,心里狠狠一疼,手里的烟都被捏成碎块。
佐藤隆川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认命地回去处理夏熙的伤。越往回走脚步就越急,并为自己不查看他的伤情就拂袖而去懊悔万分。想着他一个人待在屋里会不会觉得害怕和无助,甚至犯贱地想着若是谁把自己关起来自己一定会和那人拼命,而夏熙只是让他滚而已,态度已好太多。这么一边想一边走进屋内,却在下一秒猛然顿在原地,无法动弹。
只见夏熙紧闭着眼一动不动,额上的血已将米色的枕巾全部浸染成红色。佐藤隆川登时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双眼似乎也被浸染成了血红,连身体都被血色湮灭。
被湮灭的这一刻,大脑一片空白,只隐隐记起自己曾经说过的干脆让夏熙死在自己怀里的话,记起自己曾经认真考虑过的‘如果留不下他的人就留下他的尸体’的想法。而此时此刻,若夏熙就这样流尽了鲜血,断绝了气息,他便可以如愿把他永远留在身边,再也不用为他痛苦和挣扎。
可这么想的同时,却有一种更大的痛苦袭来,感觉到胸口空空荡荡,似乎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在一点点失去,一股冷意继而从心里窜出,流淌到全身上下每一处。
温度迅速地从指尖流逝,让他觉得异常寒冷,就像年少时遭遇屠村,或是在特殊情报部接受最残酷的逃杀训练,身受重伤躺在雪地里,眼前一片白茫。而眼下比那更重百倍,因为不仅冷透心骨,还恐惧万分,看不到前路,也找不到未来。
佐藤隆川全身都在无法抑制的发颤,死死地盯着夏熙,仿佛一眨眼对方便会从他的生命中消失。
他的确可以把他的尸骨永远留在身边,却再也看不见那双望向他的漂亮眼睛,再也看不见让他心动的笑容,再也看不见他乖巧安静的睡颜,甚至连一声滚出去都再也听不见了。想到这里,佐藤隆川觉得后脑像被巨锤砸中般疼痛无比,眼前一黑复一亮,身体已在这交错之间先于头脑自主行动起来,疾步冲上前,将夏熙搂入怀里。
他到底还是舍不得。——得不到却又放不下,无法宽容却又无法狠心,这是一个必败的死局,他很早以前就困在局中。
佐藤隆川竭力帮夏熙的伤口止了血,但失血量显然超出了人体可承受范围,需要输血才行。这种情况必须要看去医生,可如此一来势必会暴露行踪,何况外面还处于战火之中。——这场战争其实和佐藤隆川没有多大关系,而是长虹帝国那边的总军令部做出的开战命令。军部获知到兴东联邦州勘探出大量金属矿的消息,这正是长虹帝国急需的工业和战略物资,而长虹帝国已在兴东联邦州付出了太多的经济及军事投资,无论是军部、内阁还是帝国皇帝,都不想再拖下去。
而战争中除了军资和武器外,最缺的就是医生和医疗设备,佐藤隆川知道就算不带夏熙去医院,仅仅是调用医生和医疗设备,也会被蒋战威查出踪迹,所以决定先下手为强,假借夏熙的名义,主动约见蒋战威,借机置蒋战威于死地。
却没想到蒋战威将请帖先一步送到了他手里。同被邀请的还有另一名指挥官南野浩,以及被军部派来担任参谋的中村智。
蒋战威既已经探得了夏熙所在的位置,自然一天也等不下去,但佐藤隆川的手段实在让人忌惮,于是想要亲自出面拖住佐藤隆川,以便让手下人趁机将夏熙接出来。而眼下的长虹帝国对蒋战威是抱着‘友好合作’的态度的,——策动各个州自治而安本来就是长虹帝国的一贯方针,数年前他们就不断地派遣代表前往各州接洽,不遗余力的挑拨各州之间的关系,并许以各种好处和支持,就是为了防止各州军队联合在一起抵抗他们的入侵。
在与兴东联邦州作战的这个当口,长虹帝国更不想节外生枝,只想着怎么临时性地‘安抚’住蒋战威,让他不掺合到这场战争中。
蒋战威显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才邀请了南野浩和中村智来充当‘项伯’。当然,蒋战威更清楚长虹帝国的这场远交近攻的险恶用心,若他接受了长虹帝国的安抚和收买,不仅会成为整个辰光帝国的罪人,而且终有一日会让洛北联邦州也面临和兴东联邦州一样的处境。
但所谓虚与逶迤,很多时候就是要用虚情假意来达成目的。蒋战威研究好了路线,安排好了营救夏熙的人手,也盘算好了自己在宴会上可能会出现的险情及化解之法。他预想过所有可能,自认为没有疏漏,却唯独没有想到佐藤隆川竟然会带着夏熙一起参加宴会。
——蒋战威所有的视线和目光,感官和注意力,全都落到了夏熙身上。
他明显瘦了,脸色很苍白,额头果然如情报中所说的那样受了伤,虽然带着一顶用于保暖的帽子,仍能隐隐看到没拆掉的纱布。但他依旧好看得令人心动,如玉的皮肤和鸦羽般的睫毛,有着杏仁般优美弧度的眼睛,以及精致的下巴和修长的脖颈。
蒋战威完全不能动弹,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看夏熙了,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因为对他来说他们已分别的太久,久到让他几乎无法承受。心不受控制的狂乱跳动着,跳得胸口甚至有些发痛,感觉身体里所有的一切都在看着对方,这一刻仿佛就是地老天荒。
夏熙近乎在同一时间抬起头,看到了缓步走近的蒋战威。剑眉英挺,身躯伟岸,连发丝都透着沉肃和深敛,顶天立地地站在那里,不动不言,便有一股铁血之气迎面而来。背后泛着金色的灯光漫天撒网似地罩下来,衣服上的胸章也反着光,衬出其下刚硬的肌骨。
夏熙凝眸看着蒋战威,用平静无波的目光一寸寸描过他的样貌。屋内明明有很多人,门口甚至站了整整两队士兵,却于这一瞬息安静地像只有他们两个。空中有细小的微尘轻轻飘荡,蒋战威甚至能听到微尘浮动的声音,就像他此刻清晰又分明的心跳。
佐藤隆川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面色未动,却攥紧了握着夏熙手腕的手。气氛一时安静得有些古怪,还是中村智打破了僵局,主动上前招呼蒋战威落座。
南野浩于同一时间到了,宴席即将随着人员的到齐而开始,却在这时听佐藤隆川开口道:“等一等,还有个人要来。”
没人猜得到佐藤隆川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佐藤隆川也不多做解释,只管面色沉稳地坐在那里,还帮夏熙倒了一杯热茶,并小心仔细地将水温吹到刚刚好,才递到他面前。
所幸没等多久,此人便出现在众人眼前,——竟是段君翔。
作者有话要说:预估错误,要开完修罗场才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