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饭的时候,刘迪毫不意外的选择了小炒,坐在离我们这群大锅饭很远的地方。偶尔有其他监区的管教路过,还会同他打个招呼。虽然听不见声音,可从表情上看绝对不是“你给我老实点儿”的问候语,更像是……吃好喝好?
我眯起眼睛,盯着刘迪的背影,猜着刘迪的背景。
监狱向来不缺有关系的,确切的说,任何地方只要有人,就一定会有关系,社会尚且如此,何况监狱乎。进来这么些年,所谓“特殊照顾”也见过几个,但像刘迪这么嚣张的,少。别的关系户见到管教,不管怎么讲总归还是恭敬的,毕竟县官不如现管,而且你态度越好人家行起方便来心里越舒坦,对吧,毕竟人家寒窗苦读送钱铺路弄上个公务员不是为了专门给你行方便的。可刘迪不,他就像个老太爷一样恨不能翘个二郎腿躺摇椅上晃悠,成竹在胸地等待该来的人来,或照顾,或伺候,或陪说陪笑。
他是故意的。
说不上为什么,我就是有这种感觉。他这种故意倒不是和谁有仇,而是他本身不爽,所以周围的都不可以爽,不可以舒坦,必须要“被折腾”。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爽,我只知道上次知识竞赛的时候他就是这幅尊容了,明明早就知道题,明明胜券在握,可还是没个高兴的模样。愤怒伤心这类激烈的情绪很好分辨和把握,但这类“不爽”就很微妙了,仿佛看哪儿都烦,看谁都不顺眼,可又上升不到生气烦躁的程度,于是不温不火地慢炖着,终年保持恒定。
忽然有人拉我胳膊,回过头来,是花花。
我的大脑回路还停留在小炒那边儿,于是怔怔地盯了花花好几秒,也没个反应。
花花微微皱眉,抬手指指我的餐盘。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饭,再抬头看看他,眼神交会个把回合,总算闹明白了――他在催我快点吃饭,因为午饭时间就快结束,而别人的餐盘都已经见底了。
没时间继续想十七号的新人,我西里呼噜地开始往嘴里扒饭,打仗似的,中间有一口吃猛了,差点儿噎着,幸亏花花及时递过来棒子面儿粥。
下午继续开工,刘迪依然盘踞在我身边儿。不过这回他倒是自我认知明确了,没东拉西扯些闲话,而是仔细询问我彩灯的制作方法,就好像他第一次见这玩意儿似的。如果我猛然翻出的记忆没错,他应该就是我刚进来时听那个和王八蛋关系不错的狱医向西瓜提过的十五监七号的刘迪,我记得当时那医生的原话是“和他搞好关系,以后你就不用见我了。”于是掐指算算,他进来这里至少三年了。现在还不会扎彩灯?哈,真他妈有能耐。
但既然人家张一回嘴,我总不好驳了,所以再不情愿我还是放慢了动作,一边扎一边给他讲解,这个该怎么剪,那个该怎么粘。
刘迪听得很认真,聚精会神,全神贯注,一会儿皱皱眉,一会儿点点头,最后来了句:“你手挺好看的,白白净净。”
我一口老血喷出八百丈远。
“你他妈看哪儿呢!”咬牙切齿又不敢大声儿的感觉,这叫一个憋屈,“逗我玩儿就趁早说,浪费老子感情!”
“趁早说就不逗了。”刘迪漫不经心打个哈欠,泪眼婆娑。
我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发誓再和这孙子说一句话我他妈就是孙子!
似是觉得倦了,刘迪索性趴在流水线,睡起来。
我被这奇观惊着了,想也没想一把就给他薅了起来:“你脑子没进水吧!等下传送带一动弹,能把你脸蹭掉一层皮!”
孙子就孙子吧,谁让我低估了自己的三八呢。
刘迪好像也没想到我会提醒他,过了几秒,才咧开嘴,笑得愉快:“哟,谢啦。”
我不知道他这谢意里几分真几分假,但嘴巴先一步条件反射地回复:“客气。”
说完我想扇自己。
傍晚收工,刘迪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按理说监狱是最不能容忍你乱跑的地方,这种不能容忍不是发发脾气警告批评什么的,是真拿枪崩,可我一个转身没照顾到,刘迪就没影儿了。王八蛋也不在,我就向其他管教打了报告,大意是说咱十七号少了个人。管教瞄了我一眼,不咸不淡来了句,回去吧。
得,既然人家不让咱多事,咱就得有眼色。我正准备悻悻然回号子,却让人叫住,回过头,王八蛋跟土行孙似的,就那么从地底下冒出来了。
“跟我去办公室。”王八蛋说。
我点点头,忙小碎步跟上,巨听话。
除却入狱第一年,俞轻舟很少这么正式地把我叫到办公室来谈思想,多数在操场边儿就解决了,有时候四下无人,又赶上我抽风,也能没大没小地跟他拍拍肩膀称兄道弟。所以今天来这么一出,我有预感不是小事儿。
又或者,事儿小,人物大。
“知道我今天找你过来为的什么吧?”王八蛋的开场白从来都这么没创意没美感没艺术性。
我体贴地把门关上,脚后跟一磕,立正昂首:“报告管教,新室友吃的好喝的好精神状态更是杠杠的,你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
俞轻舟似笑非笑,抬腿一脚把凳子踹到我面前。
我连忙坐下,这叫心有灵犀。
“你有情绪。”不是疑问,是肯定,毕竟王八蛋这么多年狱警不是白干的。
现下没旁人,我也不跟王八蛋客气:“你家好好过着日子呢,砰就从天而降一尊大神,来路不清背景不详得得瑟瑟,你能高兴?”
俞轻舟愣了两秒,忽然乐了,哈哈的,我都担心他从凳子上摔下来。
“我们领导要听见你这话能热泪盈眶,哈哈哈哈……以狱为家,就光这四个字儿他能写出个万字以上的狱改心得……”
笑就笑呗,还砸桌子,什么习惯。
“报告管教,咱能说重点么,”我认命地叹口气,阶级地位差异在这摆着呢,我自然不能跟对方吹胡子瞪眼,只能好说好商量,“你这样笑得我很尴尬。”
俞轻舟也是笑够了,擦擦眼泪,总算有了正经模样:“他呆不了多久的,你回去告诉金大福他们,别惹他,以前怎么过的现在还怎么过,该干嘛干嘛就行。”
我不太喜欢这个“顺其自然”:“他要是惹我们呢?”
俞轻舟挑眉:“那要看你对惹的定义了。据我了解,基本上刘迪不太会动手欺负人什么的,顶多过过嘴瘾,他那人爱撩闲,欠了吧唧的,不过大毛病应该没有。”
我对王八蛋那个“据”的靠谱性持保留意见。
“他在十五监住了几年吧,好端端来我们这儿干嘛?旅游?”
“好端端就不会过来了……”
俞轻舟看着我,我也看着俞轻舟,四目相对,流转的眼波中大半都是我的期待。
终于,俞轻舟朱唇轻启温柔呢喃:“不该打听的事儿别打听。”
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儿从凳子上厥过去。
“咱不带说话说一半儿的!”太他妈缺德了,这跟骑在猴子身上吊个香蕉让它干跑又死活抓不着有什么区别?
俞轻舟特无辜地看着我,天真眨眼:“这不带是谁规定的?”
我想踹他。
“我要是你就不会踹,代价太大。”
你妈难道我的脸是心声显示屏吗!
扯到最后,俞轻舟多少还是给了一些内丨幕,在我百般保证并用我未来的媳妇儿发誓之后――我说我要是把他告诉我的透露给第三个人这辈子娶不上媳妇儿。
所谓内丨幕,其实并不复杂。刘迪在十五监住了三年有余,之前一直很太平,一个监的或多或少都知道他有背景,所以大家相安无事。但上个月进来个新号儿,也是个有背景的,待遇基本和刘迪一样。按理说不住一个号儿,哪怕同在十五监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也就行了,偏偏这俩人互相就是看不顺眼,一来二去杠上了。虽说还没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件,但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狱方左思右想觉得出事儿是早晚的,唯一的可行性方法就是把恶性事件扼杀在萌芽状态,于是谈话吧,看看哪个愿意屈尊降贵转个班级。第一个找的就是刘迪,因为狱方觉得他毕竟呆几年了,多少能有些政治觉悟,没成想事情特别顺利,刘迪一口答应下来,然后指明,我要去二监,而且是细化到就那个知识竞赛得第一的号儿。
“原来咱们这儿是可以自主选号的。”听完之后,我的小市民心里开始冒泡,不光是羡慕嫉妒恨,而是一想到自己在这里度过的几年有挣扎有绝望有苦闷有狂躁,好几次甚至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而同样是犯了法判了刑,有些人却不需要经历这样,心里就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你说愤怒吧,够不上,有点酸涩,有点苦。
俞轻舟抬头望向天花板,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
“这个社会就这样,”他重新看向我,嘲讽地扯了下嘴角,“你第一天出来混?”
到最后我也没探出刘迪的背景,只隐约确定了他必然来头不小,别的不说,光凭进来三年多没上过流水线而分却不少反增,就够骇人听闻的了。
回十七号的时候,刘迪依然不在,我问送我过来的王八蛋,那家伙又是同样的说辞――不该打听的事儿别打听。
操的,当我乐意打听?!这他妈要不是刘迪住在十七号,鬼才管他去哪儿疯!
“收工后你们有谁见过他吗?”关上门,屋里只剩下自己人,我才问。
四个脑袋纷纷摇头。
“唉,这是给咱弄来个爷啊……”金大福一边抠脚丫子一边叹息。
“你用词太保守了,”我翻个白眼,“应该叫太上皇。”
周铖笑,眼睛咪咪的一派温柔:“我看他跟你挺近乎的,一下午围着你问东问西。”
我黑线,这孽债也担不起:“还不是你们一个个都爱答不理的。”
“嗯,”金大福装模作样地摸摸下巴,淫丨荡一笑,“估计是看你好下手。”
我一个猛子扎进床里,气绝身亡。
小疯子难得没插话,这会儿总算出了声:“冯一路,你不把上铺给他收拾收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