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挨打是家务,嬴政打得再狠也手下留情了,回头还特意叮嘱赵高前去寻夏无且去扶苏院子里给红着眼眶泪水涟涟的胡亥治伤,可回头面对国政的时候,嬴政又觉得自己被反复无常的燕国气得脑仁疼。
蒙毅收起了面对荆轲时候刻意展现的热情笑容,绷着脸拱手道:“大王,秦舞阳高喊我大秦是边陲野人,不堪为天子最后血脉的燕国之主,无论如何,他不肯出席大礼。”
“寡人虽然早知道燕国反复无常,却没想到他们竟然能够请到一个真义士,而这义士身边跟着的副使迂腐至此,拒绝臣服不是为了保存国家,而是为了诸侯的面子!可笑!”嬴政用力一拍大案,心中虽然恼怒不已,却不如最开始听说荆轲死讯之后那么怒发冲冠。
嬴政随口抱怨一句,随后露出深思的神色,敲了敲大案说:“胡亥既然承诺让高渐离和宋如意再见荆轲一面,好好将荆轲的尸身收殓,带上十金一起送到他们住所,交代清楚事情经过,让荆轲的两位挚友将他安葬了吧。寡人以为比起燕国的太子,荆轲更愿意把身后事托付给自己的朋友。”
蒙毅同荆轲虽然只短短结识了一日,可对他的人品能力却十分推崇,不由得跟着嬴政一起露出遗憾的神色。
他真诚的说:“确实可惜了荆轲这名义士。”
随即,蒙毅话锋一转,开口道:“大王打算让王翦上将军立刻迎敌吗?上将军听了一定很高兴。”
蒙毅话一出口,嬴政便品出其中含义非同寻常,他立时看向蒙毅,询问道:“你同李斯一同治理邯郸郡的时候,上将军曾经对寡人接受燕国臣服的条件有什么看法吗?”
蒙毅点点头,低声道:“上将军并不看好大王接受燕国臣服的条件。”
“哦?能够不费一兵一卒而获得燕地大部分领土,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儿?”嬴政闻言拧起眉头,眼露不悦,忽然说,“看来接连两次大战胜利让上将军越发喜欢兴兵攻城了。”
蒙毅自己出身武将世家,虽然因为性格谨慎细致而被嬴政看好做了文臣,可对兵事一途却比嬴政的理解要深刻得多。
他看着嬴政一叩首,诚恳道:“大王请听我一言,臣以为王翦上将军说的话更有道理。若是大王不准备彻底统一九州,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实在是令人求之不得的美事,但如王翦上将军所说,若是不将诸侯国打垮,他们的国主和君王是绝不会主动退位的――既然天下尚有诸侯,那么大王怎么能说自己横扫九州了呢?何况,夏商周三代也从未听说过不经历大战而能够统一天下的事情。”
嬴政点点头,露出深思的眼神,思索片刻后薇薇皱着眉追问:“那么王翦上将军的意思是……?”
“上将军的意思是一定要打到让诸国的国主退位。”蒙毅说完这句话后认真的看着嬴政,自己舔了舔嘴唇,有些紧张的说,“臣明白大王不愿多消耗秦军人命,也希望能够像古代圣人一般不经历兵戈而让各国臣服,燕国国力衰弱,国政废弛,国人迂腐,确实是给天下人示范的好选择。可怜衰弱至此的燕国都不愿意接受大王的怀柔之意,可见上将军的‘必战’之说更加切合实际。大王与其在为此纠结,不如早早下达王命,让上将军能够将燕王和燕太子的首级送来咸阳城,恭贺大王登极,王道虚德使天下臣服的年代早已过去了。”
嬴政听过蒙毅的劝说,摇头叹息:“寡人实在不明白燕人的脑子都在想些什么――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王翦上将军的对敌之策既然比寡人清醒,便让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多谢大王,臣立刻派人向上将军传达大王的旨意!”蒙毅脸上终于露出笑容,转而就走。
嬴政端坐在空荡荡的大书房中许久,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过了许久之后,他在略显阴暗的光芒中低声自言自语道:“王翦,寡人以师礼待之,以上将军之位和侯爵之位筹之,然而多年在外,他已经会怀疑寡人对天下的判断了……”
嬴政双手撑在大案上,像是遇见了什么难题似的,皱起眉头。
过了许久,一道细细的脚步声在书房门口响起,赵高低柔而顺服的声音传入嬴政耳中:“禀报大王,夏无且看过胡亥公子的伤势了。胡亥公子被大王养得仔细,屁股上肿得就有些厉害,需要几日还能消肿。”
嬴政原本紧紧皱在一起的眉头霎时散开,变做一副紧张的神色,从大案后猛然站起,大步向外走去:“备车,载寡人去看看胡亥,寡人没有用多大力气,他这么会伤的这么严重。”
嬴政路上赶得急,到达扶苏院中的时候,胡亥只在身上围了条羊皮毯,整个人有气无力的趴在扶苏怀中抹眼泪,红彤彤的屁股露在外面,让人明知道已经肿了,还想要掐两把。
“大哥,阿爹是不是因为我偷跑出去玩,所以不喜欢我了?早晨,他打我!”胡亥眼眶红红的,声音哭久了,微微有些沙哑,比扶苏矮小得多的身体蜷缩在他怀里,像是受伤的小羊羔,自有一股可怜可爱的味道。
扶苏怀中窝着胡亥,倚靠在卧榻里的姿势并不太舒服,但他脸上神色依旧温柔,将手伸进毯子里,一下接一下轻轻摩挲着胡亥的脊背,将下巴抵在胡亥头顶,轻声说:“谁准许你私自出宫的?若非怕你被父王训斥,我当初也不会同意替你遮掩,可你还非要自己说漏嘴。”
胡亥在扶苏怀里拱了拱,把自己缩得更紧,然后“呀!”的用发哑的嗓子惊出一声痛呼,尴尬的抓紧往屁股上话落的探子,低声撒娇:“上一次出门我没吃到想要的糖画――说好了要和大哥在一幅画里面留下来的。”
扶苏挑高眉毛,却不动声色的笑着说:“你还得威胁得动守卫带你出宫,我不在咸阳宫几年,你的本事倒是渐长。你不会是把父王的符印偷了,才跑出去玩的吧?”
胡亥没用什么力气的扯了扶苏前襟一把,撅着嘴唇不高兴的说:“才不是呢,我不会动阿爹东西的,那个可重要了。阿爹自己都看得严实!”
“呵呵,若是这样,你自己就更没办法跑出宫去玩了。”扶苏在胡亥额头抹了一把,将覆盖在他额头上细软又浓密的头发拨弄到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将干燥温暖的手掌落在上面,听了一会之后才说,“没发热,真是太好了。”
他对着胡亥涂满了晶亮药膏的小屁股弹了一把,故意在胡亥痛呼声中开口说:“这一次你偷跑出去,父王必然彻查咸阳宫守卫,帮着你的人要倒霉了。”
胡亥得意养养的提高声音说:“哼,阿爹才猜测不到是谁帮我的呢,抓也抓不到他!”
“这咸阳宫中还会有父王找不出的人来?我不信。”扶苏在胡亥背上摸了摸,语调轻蔑,全然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胡亥立刻听出扶苏话中的漫不经心,他捧住扶苏脸颊,听起身看着扶苏双眼,高声宣布:“是赵高送我出去的!他掌管中车府,进出宫殿最随意,阿爹也全心信任他。只要我不说,阿爹一定不会知道的!”
扶苏抬眼向房外瞟了一眼,随即收回视线,亲了亲胡亥的额角说:“这样吗?那么父王已经知道了。很好,我日后不用再为了你随意出宫可能遭遇危险而担忧了。”
胡亥茫然的与扶苏对视一眼,立刻听到门外“嘭!”的一声响起了膝盖直接磕在石板的声音。
“寡人对你的信任,你该知晓,自己去领罪吧。”嬴政低沉的声音响起,随即“砰砰砰”接连不断的三次碰撞声响起,嬴政高大伟岸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胡亥和扶苏面前。
嬴政眼带怒意的瞪向胡亥,却在他下意识缩着脖子、捂住屁股的时候脚下一顿,停在房门口。
他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看着胡亥一阵心口发堵。
“胡亥,你什么时候能让寡人放心?”沉默许久,嬴政到底大步走进屋,直接坐在榻边,垂眸看向一日之间与自己生分不少的幼子。
胡亥被嬴政一直盯着看,终于忍不住捂着屁股,费力的起身蹭到他身边,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拉住嬴政衣袖,仰着头小声说:“阿爹,我错了。”
“嗯。”嬴政应了一声,面无表情的模样让人完全猜不出他的心思。
胡亥立刻就被嬴政这个反应唬住了,睁着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一下下扯着衮服的广袖下摆,不知所措的看向扶苏,眼中满是求救的意味。
扶苏换了个姿势抱着胡亥,以免他压到伤口,略一思索便低声说:“父王,胡亥年纪小,从没出宫看过平凡百姓的生活,心中好奇,只要身边记得带上护卫,偶尔出去走动一番也无妨,想必赵高是不会忘记派人看护好胡亥安全的。”
嬴政冷哼一声,抬起手用力在胡亥额头一弹,留下通红的印子之后,沉声道:“下不为例!日后不可如此胡闹的偷溜出宫。”
胡亥立刻抱住嬴政手臂,把脸蛋埋在他掌心,偷偷看着嬴政脸上的深色,确定父亲面色缓和,终于开口说:“……不偷溜的话,行么?”
嬴政和扶苏的视线立刻落在胡亥身上,父子两人都高高扬起眉毛,眼中写满了审视的味道。
胡亥再次缩了缩肩膀,无论如何看待都只是个普普通通惧怕家长的孩子,可扶苏很快发现了他和父王其他孩子的不同之处――胡亥见嬴政沉默着,并没有第一时间提出反对后,他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像是洞察了世界上最大的秘密似的,露出一抹极为灿烂也极为让将他放在心中疼爱之人无法拒绝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