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老爷抽着水烟袋,好半天都没有回话。
正当贾婉兮觉得自家老爹不会再提时,贾老爷终于开口道:“是新开的盐栈,你胡叔叔开的。”
“你是说胡峰?!!”贾婉兮瞠目结舌。
虽说胡峰这些年也积累了一些本钱,可要靠那点钱开一家与通达盐栈规模相差无几的盐栈根本不可能。
贾老爷疲惫地解释道:“徐老虎在背后支持他,你胡叔叔不缺资金,也……不缺盐。”
贾婉兮懂了这未尽之意,惊讶地低声问道:“阿爹你这‘不缺盐’的意思……是说胡峰在帮着徐老虎贩卖私盐吗?”
“嗯。”贾老爷点点头,“正规卖盐都需要‘窝引’,你胡叔叔有这些路子。”
朝廷现在一心要整治徐老虎,胡峰却跟徐老虎越走越近。贾老爷想想就怅然不已。
“呵,还说什么‘胡叔叔’呢?阿爹你何必自欺欺人呢?自打胡澈被投进牢里,胡峰就恨上咱们贾家了。”
贾婉兮看着烧得旺旺的炭火,双眸中似有火苗在跳动,冷着脸道:“胡峰如今肯和徐老虎合作,就是一心想搞垮我们贾家。
“等过完年,正月里不就要选新一届的盐商商会会长嘛,到时候胡峰肯定会全力以赴,少不得对阿爹你大肆抹黑。”
贾老爷望着手中的王去琅水烟袋发了会儿呆,幽幽道:“胡大哥不会这样做的。”
“怎么不会?他都能纵容胡澈绑架我,为了利益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更何况,胡澈如今还在牢里呢,阿爹你和他之间还夹着‘害子之恨’呢,胡峰怎么可能心慈手软?”
贾婉兮想起这个倚老卖老的胡姓长辈就火大,恨恨地道:“还有那次,胡峰来求阿爹你帮他,竟然妄图牺牲我的名节去帮他儿子做假证。
“呵,胡峰可一点点考虑你们的兄弟情?尤其是阿爹你拒绝他这无理要求后,他竟然跑到大街上乱嚷嚷,散播谣言污蔑贾家。这么一个人,骨子里烂透了!”
“婉兮!!”贾老爷面露薄怒,沉声道,“不许这么说你胡叔叔!!”
“阿爹,你怎么就是不相信人心会变呢?!!”
贾婉兮也心中隐隐有火苗在烧,没好气地道:“你心里念着胡峰曾救了你的命,可那都是快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的胡峰早就不是当年的胡峰了!!你们之间的兄弟情义还剩了多少?
“先前,阿爹你笑我该多读读《春秋公羊传》,我前些日子恰好看到了《郑伯克段于鄢》,还以为阿爹你如此纵容胡峰,是等着他众叛亲离,自取灭亡!
“到现在我才搞明白,压根儿就不是这么回事儿!!阿爹你就是念旧,即便胡峰纵容他那不成器的儿子绑架我,你也依旧念着和胡峰的旧情!!
“就算胡峰现在踩到你脸面上了,你都依然不愿意和他撕破脸皮!!甚至成天担心他和徐老虎走得过近,担心他会被徐老虎拖累!!他胡峰又不是金元宝,怎么就这么得你关心,这么让你无限容忍呢?!!”
贾老爷半晌都没有言语,脸色很不好。
父女俩谁也没理谁,脸色都臭臭的。
好半天,贾老爷才慢条斯理地道:“婉兮,你最近压力太大了,情绪不稳定,想事情很偏激。”
贾婉兮完全不认同这种说法,低垂着眼眸瞧着火盆里的炭火,闷声闷气地道:“我能有什么压力?成天呆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什么事儿都不用干,就跟养的猪似的,哪儿来的压力?”
“你听听你自己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有谁拿‘猪’和自己作比的?”贾老爷皱着眉头道,“难道你就把自己看得那么低,觉得‘猪’都可以和你相提并论了?”
贾婉兮心头窝火,板着脸道:“阿爹你是故意挑我的刺吗?!我随便说什么,你都觉得不满意!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都已经二十一了!!我情绪稳定得很,这种最基本的自控能力我还是有的!!说我想事情偏激——我那不叫偏激,而是我能想得通,其他人却想不通而已!!”
贾老爷也火气上来了,阴沉着脸道:“照你这么说,全天下就你一个聪明人,其他人都全是傻子、智障、笨蛋对吧?!!”
“我……我哪儿有那个意思?!!”贾婉兮又气又郁闷。
“你那话不就那个意思吗?!!”贾老爷反问道。
“阿爹你真是不可理喻!!”贾婉兮别过头去生闷气。
贾老爷也气饱了,烟也抽不下去了。他将王去琅水烟袋搁到小茶几上,沉默了一会儿,把火气压下去了,耐着性子哄道:“快到年底了,明儿我们爷俩去置办些年货。”
贾婉兮没说话,动也没动。
贾老爷轻轻碰了下她的肩膀,笑着小声道:“还生气呢?刚刚是阿爹不好,把话说得太重了。其实,婉兮你情绪很稳定,办事也很有自己的看法……”
贾婉兮没吭声,抬起手背抹了下鼻子。
贾老爷错愕一瞬,绕到她跟前,弯着腰看她的脸,惊诧道:“闺女,你怎么哭了?!!”
贾婉兮不说话,眼眶红彤彤的,眼泪就是止不住。
“别哭啦……”
贾老爷心疼不已,他家闺女很要强。
印象当中,婉兮从记事起就没有再哭过,就连摔倒了磕破了皮都不会像别的小孩子那样哇哇大哭,在生意场上受了委屈也从来不哭鼻子,可今天怎么就哭得这么伤心呢?若说是因为他方才那番话,那也不至于啊——他家闺女的承受力还没那么低。
贾婉兮越哭越伤心,好像要把这二十一年来的委屈全都哭出来似的。她用素绢帕子捂住眼睛,抽噎道:“阿爹,我好难受啊!”
她也知道自己方才情绪失控了。
她不想自己这个样子的。
可她真的好难受,心里憋着好多事情,又找不到地方发泄,结果把自己憋成了一个胀鼓鼓的大皮球,一戳就破;又像一串鞭炮,一点就炸。
冷风从敞开的大门处灌进来,贾婉兮打了个寒噤,裹紧身上的衣服,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
她一点都不想哭,她讨厌哭。
从来那些家长都是教育自己的儿子“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对于闺女好像就可以随便哭似的。
她不想比所谓的“儿子”查!
她是阿爹唯一的孩子,她要比别人家的儿子强,让旁人知道就算养个闺女也比你养几个儿子都厉害!
贾婉兮觉得自己胸口憋着一口气,压得她快窒息。
她到现在都记得五岁生日那天,大姑妈来家里给她庆生,却悄悄劝她阿爹续弦,语重心长地劝她阿爹说要养一个儿子继承家业。
没人知道那话对她的影响有多大!
她当时好恨,恨自己为什么是个不中用的女孩子!到后来,她是又恨又气,卯着股劲儿要证明自己并不比男孩子差。
所以她事事要强,别人可以痛哭流涕,她却不!
她不要给旁人任何说她软弱的借口!
这些年,她在外行盐经商,不知遭到多少奇怪的目光。她并不是全然不在意,她也完全没有旁人以为的那么豁达看得开。
她只是逼自己想得开而已。
可每到自己独处的时候,想起那种种或是轻贱的、或是轻蔑的眼神,她还是会觉得异常难受。
她常常会觉得不公。
为什么要那样看她?!就因为她是女人吗?!为什么她就不能在台面上大包大揽了?!谁规定说女人就一定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为什么女人就要学女工,学经营一个家,学管理后宅?!!
她就是不喜欢!她天生就不喜欢这些!!
她就愿意四处走动,她就中意和人打交道、谈生意!!
这有什么错?!
可是,世人就是看不惯她的行为,个个都把她引以为豪的东西当作是她的污点。每每谈及她的婚姻之事,都要把她做生意的事情拿出来说一说,好像这是极不光彩的存在。
尤其是那些媒婆老爱拿她的年龄说事儿!贾婉兮尤其痛恨这一点,她二十一岁怎么了?!二十一岁难道是老到入土马上要羽化升仙了吗?!!个个一副惶恐不安瞧不起的模样!!她就想问问了,二十一岁都这么让女人接受不了的话,那那些五六十的老妪该怎么办?!!
但这不是最让贾婉兮觉得气的,更气的是这世道的不公。男人二十一岁,会被认为是风华正茂,说亲的好年纪。凭什么呢?!!同样都是人,他们二十一岁就年轻,女人二十一岁就玩完儿了?!!
呵!
贾婉兮扯动嘴角冷冷笑了一下,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呢。
女人就是附庸于男人的存在罢了,就该貌美如花,所以年龄特别重要,二十一岁就老了。可男人是要靠能力吃饭的,二十一岁那才刚刚起步,年轻着呢。
但她自己有能力养活自己,她甚至比扬州城绝大多数男人都有钱,她又不是男人的附庸,凭什么拿男人附庸的标准来衡量她的年纪?!!
她和那群二十几、三十几的男人一样绝代风华!!
胸腔里的怒气越积越多,贾婉兮还是不可抑制地想到了自己与甄斐的婚事。
都到下雪的季节了。
这门亲事依旧没有准信。
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被动等待的状态,好像自己毫无优势、毫无价值,就等着甄斐一家子可怜她一样。
贾婉兮越想越恨,抹了把脸上的眼泪,恨恨地道:“这门亲事我不要了!!明天就找甄斐说清楚,本来这门亲事早就退了,没人稀罕!!”
贾老爷吓了一跳,但此事虽在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