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看似缓和过去了,可这气氛又冷了起来,贾宝玉垂头丧气的,觉得今儿诸事不顺,便也怏怏不乐。
史湘云几番要压过林黛玉,谁料无一成功,还弄巧成拙落了口舌,叫老太太说天魔星,心里委屈不尽,泪珠都在眼眶里打转。到底不敢哭,低头忍下了。
因到了用晚饭的时候,黛玉便辞了贾母和王夫人,回院子去了。桃月和桂月早就布好饭菜,热腾腾的放在温鼎上,这温鼎底下供着银霜炭,上头放上吃食,一个时辰也不见凉的。
黛玉回来,仍叫紫鹃先去拾掇她的铺盖行礼。
桂月便悄悄来回朱嬷嬷:“这里怪的很,去厨房点吃食还要自己拿钱!幸而今日是我和桃月亲去的,若不然叫小丫头去提,指不定闹什么笑话呢……这府里三姑娘的丫头过去说,她家主子明早上要吃鸡蛋羹,就给了灶上人一把铜钱……实在是没见过这样的,一个鸡蛋两个钱,五个大钱能买三个!”桂月实在是惊着了,她和三姑娘的丫头翠墨搭话,也知道了底里:原来这荣国府的厨房是用水牌把菜蔬写了,天天轮转着吃,各主子都有份例,厨房里只按份例做,若绕另添,便得先拿了前来,另买另做。
朱嬷嬷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既然菜蔬肉果定例,那这定例里头的食材做成什么菜,本该听主子吩咐;而一个主子带上丫头嬷嬷少说每日也得有几十斤的菜肉,什么菜不能做。如何一碗鸡蛋羹就要另买,不过是厨房里头看人下菜碟儿,往自个口袋里捞钱呢。
这荣国府下头管的也忒松散了,朱嬷嬷想着,便道:“二万两银子都给了,何况这点子,以后提前写出单子来,让他们做便是。照着外头饭庄子的价钱,只每顿饭多给几个钱就好,免得纵的那些人胃口大了。”那些灶上人自然知道外头饭食的市价,这么做,也好叫他们知道自家不是不懂行情的,别妄想欺着算计。
桃月便道:“这自然可以,只是不犯着惯他们,真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奴才敢盘剥主子了!”
朱嬷嬷在宫里见的多了,失宠失势的嫔妃,何止是受盘剥,还有自己做活托太监卖出去才能吃上饭的呢。当下笑道:“好丫头,咱们不过暂借住罢了,好不好怪不怪的与咱们不相干。咱们人口多,你得叫单子列的细些个,他们这里还有个规矩你不知道呢!按说主子吃不了赏给奴才吃这事各家也有,只他们家很不同,厨上给各主子准备的饭食是包着房里的大丫头们的……说是吃不了赏下的,其实丫头吃的和主子都一样……”
桃月咋舌道:“奴才吃住和主子一样,怪不得那紫鹃说,但凡老太太屋里的姐姐们,府上的爷儿们也得敬着。我当时还想,为何只有大丫头们,那些婆子媳妇就不是跟前的人了,怎的差别这么大……要这样,哪个丫头愿意长大,愿意出去呢,倒三不着两的,真怪!”
桃月的话倒提醒了朱嬷嬷,这些丫头在府里过的跟小姐似的,大了不想出去,可不就得想折子么。姑娘们身边的还能陪着出门子,爷儿们的,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这府上的宝二爷惯是怜香惜玉,他身边丫头的心自然更大了,还是得防着些儿放心。
朱嬷嬷想着等陈嬷嬷好些了,得跟她商量商量这事儿,一面去看黛玉吃饭,一面又问桃月:“你陈嬷嬷好些儿了?就没见过她这样的,她一个水沟子边上的人,船也晕车也晕的……”
因林黛玉走了,贾宝玉心里揣着个事情,囫囵吃了几口饭菜便罢了,贾母宠溺他,一连声的叫厨上留人,预备他想吃了就叫人做了来,又叫袭人仔细着,别等他自己喊饿。
如今贾宝玉已不和贾母在碧纱橱里住了,而是睡在碧纱橱外头的大床上。因贾母年老畏寒,湘云便把暖阁让出来,她自己挪到碧纱橱里头住。
贾宝玉带着袭人回去,袭人又是忙着给他换衣裳又是捧茶来给他吃,温柔周全的很,偏贾宝玉心不在焉的,一时唉声叹气,一时又连连顿足。袭人便问他因何事。
贾宝玉见问,便道:“今日林妹妹,我看见就觉着亲近,听她乳名儿唤做黛玉,偏生长得那两弯眉,颦颦若蹙,我便想着她若无表字,送她‘颦颦’二字可谓妙极!谁知几次说话造次,反得罪了她。”说着又长叹一声,道:“只得日后寻机再说给她,林妹妹必定也喜欢。我见她也有一块宝玉,自来家里姊妹都没有,好容易来个神仙似的妹妹,倒和我一样。”
朱绣何等耳力,她又注意着贾宝玉的动静,听这话也有些讶异,本以为这两节已是翻过去了,谁知没有书里的‘执手相看’,人贾宝玉还是惦念上这茬了。
玉倒还罢了,这表字却万万娶不得,所谓女子待字闺中,便是只有出闺嫁人的女子由丈夫或是夫家长辈给取。若是贾宝玉给林黛玉取了字,黛玉偏又在孝中,那才是祸从天降,不仅闺誉损了,还会平白落个不孝的名头。原书里金玉结良缘,黛玉纵使不病死,也没有活路了。
袭人正从他颈上摘下那玉,用自己帕子包上给他塞枕头底下呢,闻言不禁一顿,也没了忙前忙后的兴致,只催宝玉早睡。
贾宝玉叹一回,不多时就睡熟了。袭人愣了一会,悄悄出去,正遇上朱绣和琥珀守着小厅的灯烛做针线,边做边说些闲话。
“……这姐姐也是可怜,好容易嫁个好人,好人又不长命,后来呢?”琥珀问。
朱绣叹一声,“还能怎么,她娘家想让她二嫁,再得一笔嫁妆,可‘一嫁由爹娘,再嫁随自己’,她自己不愿意,改了名字立做女户,从亡夫族里过继来个小儿,以后守着坟茔过日子罢了。”
琥珀也叹一声,就听朱绣又道:“她也是个情深义重的好女子,你道她改的名字是什么?原是她新嫁时婆母给取得表字,她用来做名字,已彰其志……”
听的琥珀眼圈都红了,忙问:“什么字,叫什么?”
“叫贞素。”这故事都是朱绣编的,哪儿知道表字去,当下舌头一顿,把‘素贞’颠倒个儿说出来。
琥珀道:“贞素、贞素,倒是个好听的名字,就是人忒命苦了。”
朱绣点点头,道:“谁说不是呢。本来吧,女子表字唯有婆家长辈或是丈夫能取,可这天下女子有表字的能有多少?唯有得婆家看重,才有机会,她能叫婆婆赐字,可见对她满意,谁知……”
袭人先时还在听,也觉得可怜,眼圈都红了,可听见朱绣这句感叹,忽然一惊。她年纪尚小就被父母卖给牙婆,也不懂这些。如今更是一心想服侍好宝玉,又不识字,便少了些见识,此时才知道表字还有这样的说法。
当下也顾不得藏起来,宝玉起了兴头,她若是劝不住……这事太大,得赶着落钥之前去禀告太太才是。
琥珀被她一阵风似的唬的一跳,恼道:“作死的,又吓我一跳,你干什么去!”
袭人未等她话落,早不见了,朱绣听着脚步方向,知她是往王夫人那去了,方放下心来。
琥珀指着她的鼻子,气的脸都鼓起来了:“今儿白天你吓我一回,晚上她又来!她袭人不是向来稳重吗,怎么也像忘八肚子上插鸡毛,龟心似箭起来,也不知道弄的什么鬼?”
说罢到底怕是贾宝玉那边出了事情,拉着朱绣去看,就见好几个丫头守着,睡着正香呢。
袭人只比下钥的婆子早一步,见是她,那婆子满脸堆笑。袭人就道:“宝二爷玉上的绦子旧了,太太那里有前儿才做好的,我趁他睡着去取来,明儿好带。”
那婆子忙请她过去,到正房,王夫人也要歇息了,听她过来,吃一大惊,忙叫进来:“你怎的这时候来,可是宝玉有什么事情?”
袭人笑道:“好叫太太知道,原是来取才做的绦子的,打发二爷睡了,我才想起来,忙着过来了。”
王夫人生疑,那玉上的绦子才换没多久,怎的又着急忙慌的要换呢,打发彩云去取。
袭人见房内无人,扑通一声跪下,道:“太太容禀,实在有件事,我怕劝不住二爷,闹出来不光太太、二爷,连带亲戚脸上都不好看!”
王夫人一闻此言,竟连思索都没有,一把拉住她就道:“宝玉难道和哪个丫头作怪了不成?”
袭人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意思,由不得脸红了起来,连忙回道:“二爷不是那不尊重的人,太太多虑。”
王夫人松一口气,道:“你只管说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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