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太监连连应着,若非栖鸾殿素来出手大方,他也不会着急,错了章法。师傅这一提点,他只禁不住的后怕:太上皇在位时,失宠妃嫔磋磨惨状是常态;可当今上位后,嫔妃少,又是个严谨性子,后宫里头敢奴大欺主的太监渐渐都消失了,纵然是个小答应,兴许吃用差些,却没人敢故意磋磨。这可不就是师傅说的护短吗。
若是栖鸾殿无错时,他克扣用度磨折人心,许真就碍了圣上的眼。可如今,那百般手段使出来,包管她有苦说不出,但凡多抱怨一句,满宫妃嫔都能把她吃了。
自这日起,贤德贵妃就事事不顺。同样是九斤八两的猪肉,那白水煮肥肉片子,能和酸甜可口的咕咾肉比吗?十斤鲜菜心,能同十斤不新鲜的菜叶子比吗?
更有哔哔啪啪有烟气的蜡烛,蟒缎、妆缎、素缎不是花色过时的陈料,就是颜色鲜嫩的贾贵妃根本压不住的。
每日吃穿用度,皆不如意。说起来都是些小事,可偏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忒是恶心人。份例都是给足的,叫抱琴也挑不出毛病,偏只是驴屎蛋外面光,脸上抹的、贴身用的、入口的、穿戴的全是华而不实的东西。
这时候栖鸾殿最忌讳“华丽”,华丽即是奢靡,栖鸾殿是求人无门,也无从述说委屈。
贾贵妃的银子没少撒,引来了无数吸血的蝼蚁,可替她办实事的,一个都无。不仅不办事,还将贾贵妃娘娘赏赐大方的事情揭了出来,尽数坏了贾元春低调的算盘。一个愿赏,一个接赏,皇帝皇后也无法。
可养大的胃口,哪儿有那么容易缩回去。若是银子不到,这些奴才能使法子在伏天里叫菜肴凉透,还会按时送过来,贾贵妃一看,那菜上都结着厚厚一层猪油,宫女们都吃不下去。若是硬挺着,哎唷,那可对不住,次日的饭菜里许是好菜底下盖着馊的,许是有人绊一脚,正把盛饭的食盒打翻了……宫妃的份例,可带着底下人的,一宫里的奴才都跟着挨饿,本就不齐的人心,越发浮躁了。
况且她这财大气粗、遍地赏钱的做派更使得圣上不喜,直接令她闭宫思过。更在口谕上,称呼作“贾妃”。这一下可了不得,若只像之前在栖鸾殿时说出来,这不过表示警醒,贵妃的仪仗份例全都如前。可这下口谕时,称贾妃,就有意指“同妃位待遇”的意思了。
皇宫大内,宫妃们犯错会降位份,可比降位份更可怕的是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混着。既不干脆明旨降下,偏生金口玉言又有所指,不上不下,就如同荣国府的邢氏,忝为长房正室,却无处立足,十成的尴尬人。
贾元春如今就是这态势,若是降为妃,中宫按例消减了人口用度也就罢了,可偏偏混着,无份例可依,内务府供给更是随心所欲,无从指摘。栖鸾殿里的宫人,如热锅蚂蚁,各寻门路各显身手,才几日,随侍宫女八人就调了一半出去。
内务府不知是按贵妃制补足八人,还是按妃例,齐六人。有这现成的由头,乐得撂开手,只作壁上观。
贾元春进宫多年,方才知道受人磋磨的滋味儿,与如今相比,往日受的不叫委屈,叫享福。
就连来潮所用的巾带儿,以前都是极柔软厚实的细棉布为里,外面软缎上还要绣上精致的葫芦瓜花纹去秽,每月皆是新做,烫洗烘干还得熏香,就这,一日也得换抛个十来回。一匣子整整齐齐的放在偏殿,元春只小心养护身子,从未对这些东西上过心,自有抱琴替她准备妥当。
可这月将来潮时,抱琴翻捡了库房,不得不前来禀明:“娘娘,因新布干净,往常咱们只用新布,故而每月都是内务府新送的,可如今……小库里绫罗绸缎尽有,这细棉布却……娘娘,都是奴才心里没章法,没预备下。”
实际上,这细棉布原也有,只是被那几个背主的宫人偷去了,这棉布不打眼,宫人们倒能用到自己身上。
贾元春合上眼,道:“罢了,你素日用什么,我也用一样的就是了。”
抱琴往日公里夹私,用的和贵妃一般无二,只是不必外绣熏香罢了,就连在中宫做宫人时,也有棉布可用。如今……
她无法,只得寻了留下宫人当中最老实的一个名唤喜鹊的探问。那宫女笑道:“抱琴姐姐问这个作甚?我家里穷,在家时是巾袋里搁一捧草木灰,换洗时把脏了的灰倒掉,再搁一把新灰就是。进宫来,冬天都烧炭,哪有这灰,就用棉花,把棉花塞到巾袋里头,可这棉花不大吸渗,还不如草木灰呢。”
抱琴神思不属的,翻找出来些棉花,剪了一件自己的干净未上身的细棉中衣,到底在贾妃来潮前准备妥当了。当是时,贾妃犹握着抱琴粗糙不少的手,哭道:“好丫头,如今咱们相依为命,且按捺住心,静待时候。日后复起,我必不负你!”
感动的抱琴眼泪直流,心里也期盼自己的造化。
谁知不几日,贾妃身上还未走干净,就突兀变脸,一巴掌把抱琴的牙都打的松动,恨道:“你究竟用什么做的那东西?你这贱胚子害我!”
抱琴捂着脸,全然不明白,哭道:“娘娘,我怎会害你!”
“什么你呀我呀的!你老实说,那东西,你给我做的巾袋到底填的什么!我,我那里……”
抱琴忙把下剩的拿来,用短刃小金剪铰开巾袋,里头确实是白生生的棉花。
元春慌了神,道:“那怎么会?我!”
抱琴扶她进去净房,解去裙子看时,才发现那处起了许多小疙瘩,横七竖八都是挠痕,有些地方已经被抓破,起了脓了。
这一下唬的抱琴和元春都了不得,前二日,元春只以为是这次的巾袋粗糙些,有些不习惯罢了,可第三日却突然如百虫挠心,瘙痒的难受,忍不住抓了几下。结果昨儿越发难受起来,当着人都不自觉的想抓挠,这才有了今日的发作。
“这……这是什么?”一股子异味儿,抱琴不敢掩鼻,吓得直哭。
元春名门闺秀,向来避讳那些,头一次细看自己,却是这种时候,不由得也慌了。
“奴婢去请太医!”抱琴道。
元春一把拉住,她虽思过,可这太医却是能请的,只是这种病症,发在宫妃身上,怎好叫太医知道。若果然请了太医,那她就成满宫笑柄,何谈复起。
贾妃穿戴好,盯着抱琴看,抱琴只吓得磕头,赌咒发誓绝非她所害。
半晌,贾妃突一笑:“无妨,本宫不好声张,你却是不怕的。”
“娘、娘娘……”
元春一把把下剩的那几条巾袋都塞给抱琴:“本宫记得你的小日子也就在这几日了。你把这些用上,好给太医诊治。”
抱琴吓得直抽噎,忙道:“不如给喜鹊用,她也是这几日,奴婢还得侍候娘娘。况且奴婢是娘娘的大宫女,若是传将出去,有辱娘娘的清名。”
元春几乎叫那痛痒逼疯,此时掐着抱琴的脸道:“当然是你!你说的不错,你是本宫的大宫女,只有你得了,害本宫的人才更不会疑心!这等私密之事,你还要告诉外人知道?!还是说就是你着意害的本宫,才不敢穿戴?”
贾贵妃从来都是温厚雍容,何曾像个疯妇一般,抱琴看她的眼神,仿佛自己一摇头,脸上的那两根保养得宜的手指就能抠掉自己的眼珠子似的,忙不迭的点头。
元春这才松开手,笑道:“现在就穿上。好丫头,你的忠心我瞧着呢。”
待抱琴穿上,元春更是与她形影不离,也不叫她站在,只坐下。果然是那巾袋出了岔子,抱琴整日不换,元春又不许她洗浴,次日就有了症状,元春早忍不住痒痛,忙叫喜鹊替抱琴请太医。
太医院来的别说院使、院判,仅是个不入流的医士,元春在屏风后,笑道:“劳烦太医给她诊治,却不必挂帐幔了。”
又对抱琴:“好生与太医说你的病症,若是误了,可了不得。”
抱琴羞愤欲死,太医诊了脉,道是内湿血燥,血燥生风,肝肾分野,风动则痒,风盛则肿之症。又问有何症状,贾妃幕后听到痒肿之症眼就亮了。剪影在屏风后,直直的盯着抱琴。
抱琴脸上几乎羞出血,只稍稍示意……那医士清咳一声,迅速开了方子,立刻带着医童告退。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不一时,宫中风闻栖鸾殿大宫女抱琴不可言说二三事。
“是你小子下的手?”卢太监斜睨干儿子。
那小太监忙拱手,道:“干爹,您可别赖我,我有的是法子叫他不好过,何必用这等下作手段!”
又悄悄道:“这贾妃高高在上的,看着宽厚,其实咱们都知道她看不起奴才们。外人还好些,尤其是她宫里的,管的极严,她想把自己宫里弄的不漏水,却偏不知道人家靠山根底的时候就管束极严,这样的主子,不得人心。儿子猜度着她们里头生出的内鬼,尤其是走了的,临走吭一把旧主。这等手段,怎么看都是女人的伎俩,最毒妇人心!”
卢太监踢他一脚:“滚蛋!你还知道女人了!”
那小太监滚了一圈又凑上来,嘻嘻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我不光知道女人,我还知道这贾妃其实和她的那个宫女一样,都得了脏症。”
卢太监“嘶”了一声:“嗨呀,这可真是咱家还没怎么显身手,她们就自己作死了。得嘞,这下,栖鸾殿就只是栖鸾殿了,鸾鸟变不成凤凰,落毛的鸾鸟更是不如鸡。”
“吴贵妃的幼妹去的冤枉,这栖鸾殿早同吴贵妃有了默契,人家姑娘死了,若是表现的哀戚惋惜些,也不至于叫吴贵妃心里扎刺。她们倒好,足像没有前事一般,还兴头头的又谋划起高门来了。吴家是削爵了,可人家贵妃还有宠呢。罢,吴贵妃的宫人来领东西的时候,叫下头那些猴儿露出去,他们不是正想巴结储祥宫吗。”
小太监忙作揖:“干爹放心。栖鸾殿往日要东要西,挑三拣四,那些猴儿正记仇呢。”
皇宫大内,戒备森严,风言风语的尚还传不出去。□□国府上,王夫人已起了满嘴燎泡,六神无主。
原来宫里一波波动作的时候,程家准甥女婿也没闲着。大头儿让摁住暂且不发,可那些枝枝蔓蔓却是无妨。
故此,冷子兴分外解恨的把周瑞一家全牵连了进去。
周瑞当了冷子兴的邻居。周瑞家的和她女儿入了专囚女犯的保宫狱。
就连周瑞家里一切物件,都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封禁,抄检出来的有用的物事都被押进衙门为证。期中就有半箱子利契。
周瑞一家与王夫人,就如同赖嬷嬷一家子于贾母,是眼睛、手脚。周瑞一家一旦入狱,王夫人就像瞎了眼睛,失了臂膀。王夫人唯恐周瑞家的吐出什么,紧着就拿贾政的帖子着人去救,私下里又惊又怕,当日就起了高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