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日仇母正在房里看着孙子孙女玩乐,忽见一个丫头进来,悄悄走到庄夫人身边,说了几句话,得知杨海夫妇已在二门下车,庄夫人见仇母玩得欢喜,便道:“去告诉老爷,请杨千总去前厅,我一会子回去,请杨千总的夫人去上房。”
仇母可巧听见,便问杨千总是谁。
仇襄是仇母最疼的孙子,一闻此言,忙道:“就是那位救了我的杨千总。”
仇母忙道:“既是襄儿的救命恩人到了,我很该见见他夫人。”
庄夫人笑道:“既这么着,这就请她来。”
仇母道:“我常说,若不是杨千总,我孙子还不知怎么着呢,总想谢一谢,偏生没机会。他们今儿个既来了,必得待之若上宾。”
仇襄笑道:“这是自然,没他,就没我。我也要去父亲那里见一见才是。”
庄夫人笑道:“你少打两回架,就更好了。快去罢。”
仇襄忙忙走了。
仇母又看着庄夫人道:“这杨千总的夫人是哪家的千金?”
庄夫人忙笑道:“兵士娶妻艰难,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千金,我着人打听后才知道,原是荣国府里出来的执事大丫头,还有一个兄弟在咱们姑太太王府中当差。”
仇母纳罕道:“竟有这样的渊源,我如何不知?”
庄夫人笑道:“老太太不知道的好多着呢!这杨千总夫人可不是寻常人,小小年纪被卖到了荣国府里,不过六七岁,竟极忠心能干可靠,不几年做了大丫头,又找到了也被卖的兄弟。她可做得一手好针线,还替北静王府绣过东西进了主子娘娘。老太太可还记得几个月前姑太太孝敬了皇太后一幅富春山居图,皇太后爱得很,立即便叫人做了大插屏摆在宫里?”
仇母道:“可是忠顺王爷门下戏子孝敬的一件绣品,王妃不知底细,转手孝敬了皇太后,惹得宫里人人称赞不已的富春山居图?竟是她绣的?”
庄夫人笑道:“正是她。皇太后还特地嘱咐再绣一幅万佛图呢!只因那时她将及临盆,不好动针,近日才出了月子,立即便登门来了。”
仇母便道:“他们家上门有什么事?”
庄夫人敛目道:“说是有事相求,老爷和我也都想不通他们想求什么。”
仇母道:“正好我也想见见,你带她进来,我问问。”
庄夫人忙答应了,亲自迎了琳琅进来。
这里诸位姑娘们散了,一群丫头簇拥着仇母吃茶。
少时,便见庄夫人带着一个蜂腰细肩的女子进来。只见她并未穿什么敕命冠服,也不曾浓妆艳抹,穿着大红洋缎窄裉袄,翡翠绫撒花百褶裙,罩着石青缂丝貂皮褂子,髻上盘踞着一支衔珠五尾大凤钗。不过是二十来往年纪,一张鹅蛋脸面,碧水眸顾盼生姿,红菱唇未语先笑,身量苗条,恍若春江绿柳,风姿楚楚,恰似雪地红梅。
仇母见她全然没有奴婢卑微,浑然只剩天生方圆,不禁十分喜欢。
琳琅规规矩矩行了礼,笑道:“今儿个来得唐突,不曾准备什么东西,区区一件薄礼,还请老太太笑纳。”说罢便先取出观音绣像来。
仇母见丫头展开,嗳了一声,道:“这观音好生面善!”
庄夫人看了,不禁对琳琅生出三分赞赏,回头对仇母道:“何止是面善呢?我们可是天天对着这观世音菩萨呢!”
仇母爱不释手地欣赏绣像,抬头问道:“怎么,你竟见过菩萨?”
庄夫人笑道:“眼前可不就是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宝明,你去拿块西洋镜来,让老太太照一照,不用说,也知道了。”
一个穿着红绫袄儿青缎掐牙背心的丫头果然拿了一块西洋镜来。
仇母一看,再细看绣像,顿时笑了,道:“我道是谁,这不是我吗?怎么竟成了菩萨?”
琳琅笑道:“许是福至心灵,不知不觉就绣了出来,只是再没想到,我竟是来给菩萨请安了。”
仇母听得欢喜,忙命人请她坐下,又叫沏茶捧果。
琳琅再三推辞后,方斜签着身子坐了。
仇母见后,又多了三分满意,笑问些家常话,见她谈吐有致,言语清楚,别说是顶尖儿的丫头了,便是一般官宦富户小姐也不没有她这份气度,不由得也将当初那三分轻视收了回来,笑问道:“这观音绣像是你绣的?”
琳琅笑道:“家常无事,只好做做针线,或绣些佛像观音像,或绣些佛经佛偈。”
仇母又笑道:“我才听说,宫里的富春山居图,也是你绣的。怎么就绣得这样好呢?那么长,那么宽,那么大的一幅山水画儿,又没有个真迹比照,难为你怎么绣出来了。必是费了不少功夫罢?”
琳琅定了定神,答道:“整整绣了七个年头。”
众人闻得她一幅图竟绣了七年,都禁不住吃了一大惊。
仇母一时也呆住了,问道:“才绣的时候你多大呢?怎么就想起来绣它了?”
琳琅不禁眼眶一红,道:“那时候我才见到我兄弟。我们姐弟俩命苦,相继被卖了。也是我们有幸,一个卖进了王府,一个卖进了国公府,上苍怜悯,数年后才又团聚。我也还罢了,只是不忍我那兄弟沦落风尘,便想着绣了富春山居图,卖了银子好给他赎身。”
说到这里,琳琅眼泪滚滚而下,道:“如今我脱了籍,也嫁了好人家,一家和美,又得了六品敕命,生了儿子,也算是不枉此生。只是怜我兄弟尚在风尘之中打滚,倍受轻贱,我哪里能安心呢?今儿来,就是求求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看在我一片为兄弟的份上,从中说和,允我为我兄弟赎身回家,也好过个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