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道喜的年轻奶奶姑娘们都在屋里打趣迎春,羞得她低头不言,琳琅则坐在窗下跟惜春说话,惜春笑道:“听说出征西北的大军快回来了?”
不巧李纨听到了,回头笑道:“哟,那可是大喜。”
展眼一年,琳琅心里自是十分想念,思及即将团聚,自是欢喜无限,笑道:“哪里说来就来?几万大军还在路上呢。不过是前儿打发人来送了信,说抵达京都也就这几日了。”
众人都笑道:“恭喜,恭喜。”
琳琅谦逊不提。
用过宴,一干人辞别,预备第二天正日再来。
独琳琅辞过贾母并邢王夫人等,又去探视凤姐。
凤姐坐小月子,不能料理迎春出阁等事,偏病情越发重了,也不能出门,是以独在房中卧床静养,平儿却被她打发帮衬李纨了,因此琳琅进来时,只小红丰儿服侍着。
琳琅见她面色黄瘦,全然没了素日的精气神儿,不觉吓了一跳,忙道:“你这是如何调养的?人家调养只有越来越好的,偏你比我上次所见竟大瘦了。”
小红叹道:“哪里能好?二爷回来几日都没在房里歇过,只睡书房。”
凤姐忙啐道:“你这小蹄子多嘴什么?我稀罕他来不成?他不来,我倒能清净调养。”
琳琅听得其声虽壮,色却黯然,心中便知她并非无动于衷,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我听说,你虽在病中,也诸事谋划,到底是身子要紧,还是管家要紧?从前我便劝过你,好歹先养好身子,生个哥儿正经,不然,琏二爷渐行渐远,你后悔都来不及。”
平儿进来听完琳琅的话,道:“奶奶说得是,偏我们奶奶听不进去。”
凤姐柳眉一竖,凤眼圆睁,怒道:“他敢!”
琳琅回思凤姐一生,聪明反被聪明误,不久将要添下红之症,半年有余方好,又有贾琏孝中停妻再娶,于凤姐而言,尤二姐之噩,秋桐之宠导致的妻妾之斗,她又生杀人之心,自己和她好了一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如此行事,又添命案,不禁道:“你别不信我的话儿。我只问你一句,你并没有哥儿,挣下这偌大梯己,给谁呢?你夫妻无子,你想便宜别人?”
凤姐道:“我挣下的东西,怎会便宜别人?”
琳琅一言点出她最担心之事,道:“可你若无子,大房无嗣,琏二爷将来便是袭了爵,又能传给谁?还不是过继别家的哥儿?不是我说,但凡你有一个哥儿,哪里会过继?”
庶子不能承继宗祧,即便贾琏姬妾生子,也不能继承其爵,须得过继五服内别家嫡子。若不想便宜别人,除非贾琏休了凤姐,另娶填房,再生继室嫡子。可当世本就对女子不公道,琳琅又岂能眼看凤姐落得最后一从而令三人木的下场?
一旁平儿小红等都暗暗点头,这也是她们不能怪贾琏近日冷落凤姐的缘由。
凤姐面色惨白,无言以对。
琳琅叹道:“你我好了一场,别怪我危言耸听。”
平儿含泪道:“哪里能怪奶奶?这话,竟是金玉良言!我们奶奶真该好生想一想,为了管家理事,费了多少精神心血,掉了哥儿,垮了身子,二爷也恼了,几日不回来不理论,若是往常哪里会如此?我们这一房果然无子无嗣,将来还不知道便宜哪一个。”
转头又对凤姐道:“奶奶听杨大奶奶一句话,将养身子要紧,银钱再多,能买来长寿?”
凤姐仰脸不语。
琳琅道:“你这样聪明能干的人,十个男人都比不得,可行事怎么偏偏本末倒置呢?依我说,你再能干,都没有养一个哥儿来得好,待你生了哥儿,你管家理事岂不是更有底气?”
凤姐渐渐低下了头,半日方道:“且让我想想罢。”
琳琅便告辞出来,平儿亲自送到门口,感激道:“奶奶下回来了,再劝劝我们奶奶,我们不知道说了多少回,她都听不进去,今儿倒像是有些听进去了。”
琳琅拉着她的手道:“也不知道琏二奶奶积了什么福,身边有你这么个一心一意为她之人。你也是跟她出门见识过的,走动的人家比我应酬的人家好多着,也尊贵着,必有一二事例,你闲了只管说给她听,瞧她还拿着身子当不当一回事。”
平儿顿时茅塞顿开,忙笑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可巧,我还真知道有那么几家奶奶因无子下场不好的,我回去便说给我们奶奶听。”
琳琅一笑离开。
平儿在门里凝立半晌,抽身回屋,见凤姐望着几上的花瓶怔怔出神,小红坐在下面做针线,便没言语,一面收拾外头送来的药材和补品,一面絮絮叨叨地道:“奶奶别当杨大奶奶说的话是耳旁风,将这份家业便宜了别人。”
凤姐回过神来,低声问道:“真会如此?”
平儿见她有些意动,忙道:“自然会如此。怕奶奶不记得了,和咱们家来往过的镇北侯府,不就是大房无嗣,过继了三房的嫡子做长房嫡长孙,承继宗祧?若奶奶无子,我冷眼瞅着,过继别家的哥儿老太太必定不允,珠大爷家也只有兰哥儿一个,可宝玉将来谁说能有几个?从里头过继一个来,二爷和奶奶多年心血,可不是付诸流水,便宜了别人?便是宝玉将来只生得一个哥儿,依老太太疼宝玉的心,也能一人兼祧两房呢!”
凤姐一想到自己多年来积攒的梯己家业,竟便宜了外人,只觉得心惊胆战,她纵然与贾母极亲,可也知道自己在贾母心里无论如何都比不得宝玉,谁知道自己现今无子,大房无嗣,别人是不是暗中欢喜?
凤姐是聪明人,聪明人总会想得多,故此有些草木皆兵。
平儿见她不说话,又劝道:“奶奶,好歹先回转二爷的心意要紧,不然这样冷着,等二爷找别人去?拢回了二爷的心,奶奶养好了身子,将来再生个哥儿也就水到渠成了。”
凤姐素知贾琏好色之性,什么脏的臭的猫儿狗儿都能拉到屋里去,不禁动了心思,只是拉不下脸来,又担心自己此病甚重,再难怀胎,道:“我怕才掉了哥儿,一年半载养不得。”
平儿见她已有回转之意,心中大喜,忙道:“这么多年来奶奶只有个巧姐儿,二爷也没嫌弃过奶奶,只要奶奶有心和二爷过日子,说话和软些,行事委婉些,二爷只有欢喜的,还在意这一年半载?趁着这一年半载奶奶好生调养,过后怀个哥儿,二爷比谁都欢喜。”
凤姐低声道:“你叫人送一桌好菜来,再去请二爷。”
平儿忙去料理,又亲自去请贾琏,不知说了多少好话,最要紧的就是提到凤姐已经有心改过想好生调养再怀个哥儿等语,好容易才请贾琏回房。
贾琏面上犹有怒色,但他本就是纨绔子弟,又被凤姐弹压良久,今日今时哪里经得起凤姐做小伏低,曲意奉承,一夜过后,便复旧如初,只是凤姐坐小月子,不得同房,凤姐又不肯贾琏到平儿那里去,未免有些不尽人意。
第二日是迎春出阁的正日子,贾琏没空再想这些,只忙着送迎春出门不提。
今日荣国府更加热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整条街都被来往车轿堵住了。
琳琅吃毕喜酒,正要告辞,听平儿说凤姐仍旧不大肯放下权柄,还想继续谋划,但因平儿不断唠叨别家女妇体弱无子之事,又说了许多下场凄凉之事,凤姐再不甘心,也只能放下,打算忙完迎春的事便再请太医开方子调理。
琳琅笑道:“你也别日日说给她听,次数多了,容易惹她厌烦。倒不如这样,但凡她想管家不顾身子的时候,你便提几句,长此以往,她也不得不先顾着自己了。”
平儿记在心里,感激不尽,又亲自送她到二门,扶她上了轿,看着轿子出去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