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家那头被先后两道圣旨震得回不过神来,开头是大妞的,怎么转眼变成了二妞?素家满院子愁云惨雾,素泰也从西山回来了,叼着烟杆坐在海棠树下,两眼空空望着天,一副泰山将崩的失魂样儿。
素夫人拿了把紫砂茶壶来,往他手里一搁,也跟着一块儿抬头看天,“别琢磨了,越琢磨越糟心。换了个闺女也不是坏事儿,二妞腿脚不方便,能配公爷是光耀门楣。大妞不要紧,她活蹦乱跳的,要找人家还不容易么!”
素泰摇头,“公爷来西山公干,见缝插针的打听素以,可见他看上的是大妞子。眼下抽冷子一改,怎么都对不上号儿。不是给二妞子指婚我不喜欢,都是我闺女,能嫁好人家我都高兴。可要是出了岔子,弄出姊妹替嫁那一套,那些皇亲国戚咱们招惹不起。委屈了二妞是一桩,我更担心大妞,是不是在宫里出了什么事儿了,才给换下来的。”
素夫人瞠目结舌,是这么回事,叫她提心吊胆的正是这个。初一那天公爷来过,欢天喜地的认门儿认亲。后来和大妞一块儿出去了,她上外头找人的时候,姑娘哭得水里捞出来似的,还自己喜欢上了不该喜欢人。究竟这个不该喜欢的人是谁呢?肯定不是公爷,难道是宫里的侍卫?是军机处的章京?别不是净了茬的太监吧!素夫人心里直扑腾,也没敢告诉素以她阿玛。自己暗地里正胡乱的猜,听见姑奶奶又在鸟架子前骂开了——
“短命没眼的秋八,这回瞧见了吧!鸡窝里也出金凤凰,我们家要不动就不动,动起来一气儿两位福晋,出来吓死你……”
素夫人直叹气,扭头问素泰,“老爷子几时能抵京?你瞧咱们姑奶奶的样儿,我都愁死了。她还两位福晋,你也不管管她!”
素泰无可奈何,指指脑袋,“她这儿有病,你让我和她理论?乌兰木通到四九城有程子路,等老爷子来了再问他意思。我是真没辙,现在是披虱子袄1,她叫夫家休了,娘家再不管就得死在外头。你们以后留儿神,万事背着她办。她大嘴巴叉子一张,明儿给你喊得整个胡同都知道了……咱们大妞还要做人的!”
是啊,和半疯有什么可夹缠,她也怪可怜的,能躲躲着儿就是了。起素以才真叫人糟心呢,这和被人退了亲有什么区别?十月里回来总要许人家的,起了这一出,婚事难免要受阻。
素夫人板着脸抱怨,“婚都能指错,我看太皇太后是老糊涂了。我们二妞子的情况她不知道,还有底下会打听事儿的太监呢,我看里头有玄机。”
素泰凑在壶嘴上吸溜一口,茶烫舌头,顺手搁在了石桌上,“你也别急,我有个同年在后扈处当差,我托他帮着打听打听,看大妞子在宫里怎么样。”
他们夫妻正商议着,屋檐下的人接了口,“轮着大妞是好事儿,轮着我就是晦气。货比货得扔,当初就不该留着我。”
素夫人回头一看是素净,唯恐叫她误会,赶紧的解释,“你别多心,我和你阿玛就是怕她在宫里遇上麻烦。你们俩都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我们还能厚此薄彼吗?这不是忧心嘛!你在我们身边,冷暖都照应得到。你姐姐可怜,十三岁就进宫当差了。卑躬屈膝的做奴才,主子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素净涩涩道,“我倒是情愿做奴才,老天爷不是不给我机会么!”
她自怨自艾得久了,连爹妈也找不着话来安慰她。残疾是天生的,谁也不希望这样。她心里怨,怪父母生她生得不好,这也是没法子,但凡能有转圜,谁希望她拖条瘸腿过日子呢!
素净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她能听见隔墙孩子们跑过石板路的脚步声,能听见大姑娘拦住货郎买头花的笑声,甚至素以卷着裤腿追豆汁担儿时,她也只敢倚在门框子上眺望。她的人生是一场悲剧,所以她宁可在黑屋子里了此残生,也不愿意穿着花团锦簇的衣裳,一瘸一拐的呼奴引婢。别人会轻视,会耻笑,这场赐婚简直就是坑害。不单她,连公爷也不会快乐。她的自卑已经成了顽疾,和她的腿一样,再也治不好了。
她落寞靠着抱柱,“阿玛您往上回禀,就我不能嫁进公爷府。大妞子刚指婚那会儿我的确眼热来着,她配了个好人家,我就巴望着她不成事。这会儿好了,她的婚事黄了,莫名其妙落在我头上,难道我就配捡人剩下的吗?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也不当那块补洞的角料!”
“你怎么这么呢!”素泰一个头两个大,“兴许上回就是指错了,这趟正回来,反倒惹你不快活了。”
“那个公爷不是来拜会过吗?他和素以认识,错了能不吭声?我瘸我的,和别人什么相干,为什么拿我做筏子?”她气不打一处来,捂着脸泣不成声。
素夫人束手无策,“你想得太多了,未必是你看见的那样。公爷认识大妞子,架不住上头拉错了红绳不是。”
素净一擦脸,把脖子昂得高高的,“我是个瘸子,阿玛官职又不高,怎么平白落到我头上来?”冷哼一声道,“到底怎么回事,只有素以自己知道!”
素泰听得光火,“你这孩子怎么变得这么拧巴了?配给公爷辱没了你?你这轴脾气不改,往后可有好果子吃的。你姐姐的指婚撤了,她落着什么好儿?就算是个误会,脸上也不光鲜,你当她愿意呐?”
素净别不过弯来,要门第,公爷家世代簪缨,又是当朝的国舅,显赫无人能及。可她的指婚转了一道手,荣耀就大打折扣了。初一的时候素以回来,胡同里街坊欢迎英雄似的。到了她怎么样?冷冷清清,谁还当回事儿?做爹妈的眼里儿女也分伯仲,十个手指头伸出来还不一样长短呢,何况她这么个生来不齐全的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