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足道士跛脚一顿,登时腰也不完了,腿也不瘸了,整个人站得笔挺潇闲如松:“你我之前算得神瑛侍者有难,那顽石还要小小的卖弄一番神通,方才赶来应候。谁知贾府居然叫了那张道人过来,此子本事稀松寻常,对付这小小的魇魔法倒是绰绰有余,料想神瑛侍者此劫业已化解,你我此番却是来得多余了。”
癞头和尚道:“你当真做如此想?”
道士笑道:“照例这等事情确实并非头一回发生,上回你我明明观视到魔星犯斗宿,主有灭世之劫,果然天生裂隙,魔云障日,谁知你我正在赶往解决的半路上,忽然那天之隙自己补上了,也不知道是何方大德高人出的手!”
“此界的巡查者只有你我二人,再无其他,也不知道此人究竟是何来历,为何要插手神瑛侍者之事?神瑛一身牵连绛珠仙子并警幻门下一班情鬼孽魂的去处,若任由此人一再插手下去,未免有碍大道。可惜如今星象大乱,前途晦暗难明,你的观星术,我的佛眼,竟是一件也派不得用场!”癞头和尚叹道。
“随缘法吧!”道士笑道,“那日的魔星犯斗何其凶险,便是你我对上尚不免有陨落之险,有人能以身代之,总不是坏事。况且连你我都吃不消的凶险,那神秘之人难道便能全身而退不成?依我看,十年之内总无风波,但请道兄宽心吧!”
“但愿如此。”
两位仙人的观视,于凡世之中总无牵扰,潇湘馆中心事重重的黛玉更是浑然未曾察觉到,自己与宝玉、与众姐妹注定的一生命运,就这么在二仙的口中被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赦生,你在吗?
她歪在床上合了眼,折腾了一天,整个大观园的人无不筋疲力尽,她自然也不例外,可待得卸了妆洗了脸,反倒睡不着。赵姨娘的惨叫,贾环怨毒的眼神,交错重叠在眼前,最后一丝睡意也便烟消云散了。
赦生的回答从来谈不上细致温存,只有一个字——在。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黛玉却仿佛得了一剂清心良药一般,悄悄的在深夜人静中放松了下来:事情查出来了,是赵姨娘和环儿下的手。
赦生默然,贾家那人际关系在他看来委实复杂糟心得过了头,虽然从前呆在潇湘馆养伤时就已经理了个清楚,但清楚不代表关心。他知道赵姨娘是贾政的妾室,知道贾环是宝玉的庶弟,而宝玉则是黛玉的表兄——然而,谁在意这些?偌大的贾府,乃至于偌大的此方世界,他所关心的都仅止于黛玉一人,如此而已。
黛玉也知道赦生不耐这些家族细务,也并非指望他当真能给出什么金玉良言来,她只是心中憋闷得厉害,才想找个人来倾诉心事。赦生也明白她此刻所需,当下凝神听她絮絮的诉说:老太太罚他们去庄子上过活,赵姨娘原要发卖了的,顾忌着探丫头的面子才留了下来。可留不留的,也没多大分别了,那一顿板子下去,庄子上又缺医少药的,怕是就此便成了废人也说不定。环儿原就在教养上疏漏了太多,如今失了舅舅和老太太的欢心,到了庄子上哪里会专门请先生教他,这么着一来,前程也废了。
你在愧疚?
也许是……宝玉和凤丫头此番是遭了无妄之灾,若非查出的及时,便是送了性命也不是没有可能——可他们到底还是逢凶化吉了。而赵姨娘和环儿的下场,到底太凄凉了些。
你在为他们不平?
也不是……纵没有我那横插一脚,大姐姐的命令一下,那下咒的纸人自然不难搜出,宝玉之难不难消解,赵姨娘并环儿所行恶事也不难被揭发出来。可既然我插了一脚,便总觉他们的下场也有我推了一把的缘故。
人该为自己所行之事负责,内疚不必。
我明白……照理说,赵姨娘和环儿的性子我是不喜欢,何况他们落得这样的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了。若是可怜他们,也太对不起宝玉和凤姐姐。可我这心里总觉得闷得慌。赦生,妈还在的时候提起过赵姨娘的。妈还没出阁的时候,赵姨娘就已经是二舅舅身边的通房丫头,原是打小儿和二舅舅一块长大的情分,年纪大些就开了脸放在二舅舅屋里。世家大族,哪一家的丫头不是这么过来的,比起放出去配小子,这是由奴才一跃而成了半个主子,算来还是难得的体面。妈说,赵姨娘那时候脾气是又爽利又大方,还识得几个字,是花枝一样的美人儿呢……
骤然间,清凉的泪水在脸上蔓延开来,黛玉张开眼,默然擦干了眼泪。
“可这才二十来年呐……”她小声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