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中生活,无非针黹、理家而已。偶尔兴一出新鲜的,便是一呼百应。此番探春有意在大观园里兴建诗社,众姐妹自然无不欢喜,忙忙的赶来商议。内中独有宝玉是分外的欢喜,简直欢喜得发了狂。
他自为太上皇金口玉言夸了句“麒麟儿”后才名大震,一时登门拜访求诗求文者如堵。他先前便有几分浮浪才名,彼时亦有求诗者,只不过数目没有这般多罢了。然而彼时贾政尚不怎么管他,这一回却道“太上皇垂青于你,你便该越发的出息起来,好立个体统出来,方不负皇家恩典”,本着此念,便益发的管束严厉起来,又认为宝玉火候不够,一时撞了大运才挤出一篇精彩文字,多写难免露怯,便不许他轻易卖弄诗作,甚至不许他写诗,只要多多的写些八股文,将那笔练得熟了,上科场搏一搏金榜题名,这才算得上正经。
于宝玉而言,严父的管束已经足够令他痛不欲生了,谁知元妃不知道错了哪根筋,居然又传了话,令他入科场,务必按明岁考个进士出来。宝玉简直生不如死,欲考上进士,必先入春闱,想要入春闱,先得赶秋闱,要想入秋闱,还得先是秀才——他连童生还都不是呢!眼见得贾政二话不说,就帮他报了县试的名,宝玉真是求生不得求死无门。然而之后元妃的使者又在私底下向他道:“娘娘的意思,是只要定下这一桩人生大事,此后二爷意欲如何,自有她做靠山,不必担心政老爷。”
宝玉还有什么话可说?反正待他回过神时,已经埋头案牍艰苦奋斗了数月。大约他真的是天资聪颖非凡,起先还是囫囵吞枣的经书,不过些日子便也读得熟烂,顺利的过了童子试的关。接着被贾政亲自指教、众清客把关的豪华教学阵容支着成天到晚便是做八股,连睡梦里都在破题,居然就这么锻炼出了一手经义详明的文章。虽还未达到进士的水准,总的来说考个举人是没问题了——只是几十天下来,竟是一首诗都没做出来,想一想便觉辛酸。等到他从秋闱的考场里爬出来,更是几乎去了半条命。
到底是亲父子,看着他往日润白如满月的小脸惨白惨白的,本来服帖的衣服坐得皱成了一团,两只本应顾盼若笑的眼睛困得几乎要粘在一起,贾政还是颇觉心疼,难得大发慈悲的允了他两日假在家休息。宝玉连开心都来不及开心一下,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便是连早饭都是赖在床上吃的。直到接到探春的帖子,他方才一骨碌爬了起来,手忙脚乱的让丫鬟们帮他穿衣:“这园子里早该起个社了,素日竟没人记得起来!到底还是三妹妹有心!”
他飞蹿了去秋爽斋,其他姐妹却早来了,黛玉正与迎春下棋,见他来只微微点头以示招呼,便又重新转回了棋盘。宝玉见状,一团热辣辣的兴头便似被泼了一杯冰水一般的矮了一截。自当日出口唐突了她,林妹妹便不怎么愿意和他说话了。总归是他心中有鬼,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寻了探春与惜春说话。不一时李纨亦至,自荐为诗社掌坛,黛玉又提议每人给自己拟一个雅号出来,一时李纨叫了稻香老农,探春成了蕉下客,二人又给宝钗与黛玉拟了蘅芜君、潇湘妃子的别号。迎春与惜春文采有限,有些拟不出来,宝钗便随她们所居的屋子起名,迎春住在紫菱洲,惜春住在藕香榭,便一个叫菱洲,一个名藕榭。
“那我呢那我呢?好歹给我也想一个啊。”见他们不一时就商议完了,宝玉笑道。
“你么……”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的投向他,各个笑得满是调侃之意。
李纨:“绛洞花主?”
宝玉:“那是小时候混着玩的。”
宝钗:“无事忙?”
探春:“宝姐姐这回可错了,他现在哪里是无事忙,分明是个无事不忙才对!”
宝钗:“失敬失敬,我只记得寻从前根基,倒把那‘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话忘了。天下最难得的是富贵,最难寻的是闲散,你如今是身在富贵,心慕闲散,便叫‘富贵散人’好不好?虽眼下不能得,总归有个念想也是好的。”
说得众女一齐笑了起来,宝玉本待叹气,瞥见黛玉以团扇遮面,仅露出的上半张脸笑得眉眼弯弯,不由也跟着笑了:“横竖我的号多得很,大家随便叫吧。”他这么一副包子样,大家反倒不好继续取笑。到底还是黛玉开了口:“混叫也是不好,他住在,便叫怡红公子好了。”
宝玉连忙点头。
至此众人议定了别号,正待商议作诗的事,便见贾政身边的小厮来叫:“二爷快些收拾了出去吧,二老爷叫你!”宝玉登时脸刷的一下白了,磕磕绊绊的说:“说好的今儿放我假的,怎么……”
李纨道:“想是临时遇了事,非你不可,才特指了人来叫你出去。快去吧,别叫老爷等久了。”
宝钗也催道:“姨夫找你定是有正经事的,你快出去吧,若叫他等得久了,回头听到你是在和我们混玩误了事,才叫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