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本自有些出神,闻言急了:“哪怕留我给各屋里扫地呢,别撵我走啊!”
李纨道:“大家本以为老爷特地叫你必有要事,便也没等你,不想才多久就完了,早知道等会子你也好的。”
宝玉笑了笑,初进来时的嗟叹神情又回到了眼中:“其实也是大事。工部尚书的长公子的宠妾没了,他道自己文思板滞,又伤心太过,写不出一言半语,便托我作一篇悼词出来,以慰美人芳魂。”
李纨道:“阿弥陀佛,还以为什么大事,你就用了这么一会子功夫写出来把他打发了?”
探春笑道:“二哥哥的脾气大嫂子你还不知?既知道了是美人,又是薄命早夭,就这会子功夫,还不够他写上十篇八篇的?”
宝玉回过神,有些羞涩的道:“搪塞之作而已,只恨我才薄意浅,不能安亡者芳魂罢了。”
众女皆知他脾气最是以女儿尊贵不过的,闻言虽有些无奈,倒也不好说什么,好在宝玉又打起了精神,向她们讨诗看,李纨便道:“今儿来时看到往你屋里搬了好俊的一盆白海棠,正好她们几个也有兴,就以那白海棠为题、限十三元韵各做了一首。因这个缘故,我们诗社就叫‘海棠诗社’了。”说着拿了诗稿过来。
宝玉忙接在手里,看一首,赞一首,一手抚案长叹道:“我本来也想着做一首,谁知竟有这么多珠玉在前。‘斜阳寒草带重门’,‘淡极始知花更艳’,‘借得梅花一缕魂’,都自何处想来!我竟是不敢提笔了!”顿了顿,又问道,“不知这回夺魁的是哪个?”
早在他近来时,黛玉便已抽身去看廊外的梧桐了。宝钗正端详着那边汝窑花囊里供的白菊花,闻言转过脸来淡淡一笑:“却是我承让了。”
宝玉眼中升起淡淡的疑惑,欲言又止。依他之见,宝钗的海棠诗固然含蓄浑雅,可探春的那首亦是不遑多让,二者皆不及黛玉的新巧秀逸,那方才是天外仙笔。本以为夺魁的定是黛玉,为何却成了宝钗?他却不知,众人原皆道以黛玉诗为上的,只是李纨力推宝钗之诗极显闺秀品格,黛玉的虽才气飘袅,到底肆意了些,不及宝钗的态度珍重。她既是诗社掌坛,且一番话说得也极合道理,故而众人也便心悦诚服。
荣国府的宝二爷素来没有掩饰内心的喜怒的本事,即便是顾虑着宝钗的面子未曾将疑惑诉诸于口,可他那因意外而微妙的脸色一变,却是人人都瞧见了。大家素知他待黛玉的掏心掏肺,哪里有不明白的?迎春与惜春素来存在感稀薄,当下益发的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李纨倒不能当做视若无睹,可他若是问出口,她还能摆出一番道理来告诉他薛林二诗的高下之分究竟在何处,可他偏偏就是没说,李纨便也辩白不得。探春纵容有心解释,出于相同缘故,也无从说起。宝钗亦是没意思起来,本来便是几个闺阁女儿的笔墨游戏,是输是赢皆是图个取乐,能赢是好,输了也没什么,被宝玉这一疑惑,倒似是她成了窃名之贼,早知道还不如呆在蘅芜苑打点针黹,也好过沾这说不清辩不得的是非。
黛玉本自恃才力不输于人,对此李纨的评判便颇不以为然,但她深怜李纨青年孀居,对宝钗如今也无甚敌意,且知道她们的道理素来与自己的不是一路,故而对所谓的胜负结果便在无可无不可之间。谁知她倒没有不服,不平的反成了宝玉,未免让她感叹好笑之余,又有着说不出的尴尬。眼见得一屋子的人都陪着尴尬了起来,她反倒自在了些,心知此时惟有她方便开口,便打趣道:“以麒麟儿的锦心绣口,很应该赐诗一首,让我们这群女流之辈开开眼界的。”
宝玉:……
这场关于名次的小小风波,便这么给揭了过去。只是宝玉依旧意难平,当晚便精心的将黛玉的白海棠诗题在了扇面之上,预备时不时的拿出来欣赏吟哦,以纾不平之意。自然,短暂的几天假期过后,他又恢复了日日在严父监督下悬梁苦读的生活——只是,生出了一点点的异样的波澜。
这事还得要从宝玉为工部尚书之子的爱妾做悼文一事说起,京中的权贵各有各的交际圈。宝玉因其出身,常年混迹在勋贵子弟之中,他的朋友诸如冯紫英、柳湘莲等人,无不是世家子弟。而文臣士子则又成一个圈子。勋贵圈看文臣圈根基浅薄大多穷酸,文臣圈看勋贵圈尸位素餐尽是饭桶,两方人互相看对方不顺眼,表面上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实则颇有种视彼此为空气的相看两厌之感。先前宝玉御前献文一举成名,身为勋贵子弟里难得的以才名显世的小公子,倒也颇得了些文臣圈的瞩目。然而之后他被贾政扣在家里闭门读书数个月,再大的风浪经过如许时间沉淀也得水波不兴,本来再这么发展下去,宝玉被文臣圈遗忘也是迟早之事,谁知尚书公子这横插一杠子,生生的又把宝玉给捧红了!
不得不说宝玉的那篇文字写得真是满目珠玑,尚书公子本就伤心爱妾红颜早夭,被那凄迷惨然的词句触动,当场便滚下了眼泪。不得不说一个样貌周正还留着两撇八字胡的大男人掩面哽咽的样子十分之伤眼,眼见得宝玉大有也跟着一起抱头痛哭的架势,贾政冠玉一般明润的面容险些青了。他太清楚自家儿子的秉性,天生就的一副花月心肠,倘若生成女儿家倒是合适,生成了男子便让人十二分的恨铁不成钢。为此他特地将圣贤书之外的一切杂书尽数付之一炬,唯恐宝玉沾染一旦这些风月笔墨便心驰神往,荒废了学业。孰料千防万防架不住变化,偏生工部尚书是他的上司,他家公子的请求自己轻易驳回不得,如今到底还是闹到了这般田地,可怎生是好?
贾政心里正翻腾着,那尚书公子已然把眼泪一擦,满面感激的摘下了手上鲜亮的翠玉大扳指强送给宝玉,美其名曰,润笔费。贾政一面替儿子谦虚着,一面在心底暗下决定,以后再有登门求文的,一定要想方设法推了去。可惜世事总不能如人意,尽管宝玉在贾政的监管之下并未露出心猿意马的迹象,就连那枚做润笔的翠扳指也不知给宝玉随手扔去了哪里搁着,但宝玉的文名自此算是彻底传开了——尚书公子亲自登门求文,以价值百金的翠玉为酬,换得一篇见着无不泣下的绝妙好辞,这件事京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此后登门求诗求文者一时如堵,然而因为贾政管束严格,轻易求之不得,那润笔之资的规格也眼见得水涨船高起来,这恐怕是贾政最初难以预料到的。此为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