赦生尚原地不动,目光含着审视,黛玉早已快步近前:“大姐姐你感觉如何?他说你安然无恙,眼看着好几日了,都不许我过来的。”虽是对赦生有几分嗔怪,但语声娇柔,自有着难以形容的亲昵甜蜜。
元瑶不动声色的将扣在手心的法器寒芒收了回去:“我还能如何?不过是应付些琐事,虽烦人得紧,倒也不必你特地过来探望。”
“琐事?”赦生忽然嗤了一下,“修道之人流连红尘,烦恼也是应当。”
异度魔界与道境玄宗自上古即争斗不休,彼此之间接下的怨愁多如泥沙,魔者对道者的厌憎简直如被写入了血脉之中,只要心跳还在,血液奔流不息,便绝不会有一刻停止。自然,道者对魔者的态度也是一般无二。
然而魔者慕强,赦生固然反感道者,却不代表他不尊重强者。哪怕曾被打得险些魔魂离散,对将他两度几乎置于死地的元瑶,赦生心底倒还是有几分敬意存在。他尊重强大,亦追求强大,是以这份敬意使他毫无犹豫的将之确定为超越的目标。超越之前,先观察其行止,分析其弱点,并伺伏寻求时机噬咬对方的喉咙,撕裂对方的躯体,美餐之后再寻求下一个猎物,耐心重复先前的过程,却在重复中永不停息追逐力量的脚步,这是属于狼的狩猎之道
赦生的魂魄生来便浸透了狼的直觉。
可近来他都看到了什么?一个一动而风云惊的道者,居然在凡人的规则下束手束脚,忘却了自己的力量,转而试图凭借着虚伪的表演,去在弱者的条条框框之中谋求利益?明明一招便可砸烂半座宫城,却还要娇娇柔柔的演一出宫廷心计的戏,放任一群蝼蚁在周遭烧杀横行,搞得他判断失误以为几位皇子生母皆罹难,害黛玉白白赔出若干眼泪,结果得到宫里消息说淑妃未死,之后可是恼了他大半天!如此造作,也配称强者?而自己居然曾两度败于这样一名虚伪造作的人手下?
本来尚算得融洽的气氛立时被他直喇喇的嘲讽刺穿。元瑶眯起了眼睛,赦生则抱起了手臂,坦坦荡荡的回视。饶是黛玉气感微弱,也敏感的察觉到了某种令人不安的阴霾在这一人一魔间鼓荡不休。旧怨在前,赦生与大姐姐之间便从未看对方顺眼过,偶有口角也是正常之事,可从未有一回如当下般,明明并未喊打喊杀,却剑拔弩张。
心思连转,黛玉急于为眼下的场面寻一个合适的缓颊之辞,浑然没有发觉,她单薄的身子在慑人的气势交斗间有些微不支的战栗。
她自顾沉吟而忘我,其他人却为忘了她。交换了一个确认休战的眼神,赦生满心不甘的率先缓和了周身凛冽的魔气,元瑶随之收敛,盯了下他冷得快要掉渣的脸,安抚的拍了拍黛玉的背,顺利的又收到了赦生警告的目光:“烦恼本就是我该受的代价,你说的很对。只是我本以为,在世道中砥砺至今的你早已悟觉,蛮力之外,规则、交际、阴谋、权力,也属于力量的范畴。比如……”
她生硬的勾起嘴角:“哪怕你眼前的不是修道有成之人,而只是一名身躯柔弱的凡人,但只要她一日还挂着贤德妃的虚名,你想要名正言顺的娶她家表妹过门,都休想轻松的过了她这一关去。”
“再这么着逗他下去,大姐姐你又得换地方住了。”黛玉终于找到了插口的机会,看着赦生雪白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青了又白,心知再叫元瑶这么挤兑下去,赦生便要炸了。
元瑶刻意拿捏出的哀怨口气配上冰棱般冷冽的脸容,直令人毛骨悚然:“都这么多日子了,他连一声‘大姐姐’都不肯跟着你叫,可见是个不体贴的性子,平日里又惯是只会喊打喊杀的。你又偏打小儿便是个柔弱的,这可怎么叫人怎么放心你把许给他呢——”
话音未落,赦生面露悲壮之色,决然道:“大、姐、姐!”一字一顿,字字如从牙缝中迸出。原本披散的褐发被骤然狂烈的魔气冲得纷乱飞起,眼瞳含怒,那份怒上眉山的模样,说是他下一刻便要挥戟相杀都有人信。
“选个合适时机,让赦生救你一回,再登门提亲吧。”元瑶立时敛尽笑容,清清淡淡的道,“黛玉,你意下如何?”
黛玉却未作声,只缓缓的扬袖遮面。沉夜之中,悬在壁上的自鸣钟已指向三更的刻度,指针转动的声响细若蛰鸣,却仿佛打开了某个紧闭的门扉,她陡然笑得花枝轻颤。
自幼即恪守仪态温雅的闺秀教育,这是黛玉生平头一回笑得如此肆意而开怀。百年之后,当她开始接触了网络词汇,才知道那一刻自己的感受——是实打实的被戳中了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