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册为贵妃的贾元春将宁荣二府的荣耀又推向了新的巅峰,不仅男子们人人八面威风,女眷们亦是眉眼生春,各个一副与有荣焉的得意之态。与探春结亲的人家登门的次数益发多了,言辞之间十分奉承,生恐如今声威赫赫的贾府会悔婚给自家三姑娘退亲;与迎春结亲的孙家也不再像先前那般疏离,与荣国府的联系逐渐热络起来。
捧高踩低,趋炎附势,世态人情,由来如此。再通透的人,身处其间也难免沾染一身尘埃,唯一尚算得净土的大约只有大观园这方女儿国了。薛蟠这一趟出门行商,人情世故不知学了多少,物产土仪则买了一大堆,孝敬给薛姨妈的自不用提,光是特意带给妹妹宝钗的便有一大箱。宝钗打理着给各处姐妹都送了一份,想到黛玉本是姑苏人氏,情分性情又不同旁人,故此送给她的那份格外加厚。
黛玉看着那些小巧清秀的笔墨香笺又笑又叹,笑的是这些江南土仪她这里样样不缺,赦生这趟跑商回来,像那苏州的缂丝锦缎、崖州的沉香等各样珍贵货物不知带了多少,贩卖的归贩卖,那尤为精致的却挑出来留给了黛玉,宝钗不知情之下还送这些与她,便如树木于林、投冰于水,实是无益;叹的是若是无赦生在,自己一介孤女,双亲俱丧,栖身外祖母檐下,此时再见到故乡风物,又该是怎样一番触景伤心的凄惶之情呢?
见她只顾瞅着宝钗送来的礼物发怔,紫鹃担忧道:“宝姑娘独独送姑娘这许多,原是顾着与姑娘的情分,姑娘纵是伤心,念一念宝姑娘的心肠,也该添上一层欢喜。姑娘若是不觉欢喜,反添了许多不快活,宝姑娘也该觉得伤心了。”
黛玉见她也误会,不由微转了一双横波目,嗔道:“哪个说我不快活了?我只是睹物思景,想到了南边的景致,可惜你们多是北人,雪雁虽是跟着我从南边来的,可一团孩气的总也说不出点意思来,我都快给闷坏了。薛家哥哥这番回来,必是给宝姐姐讲了许多南边的风光的,我这就与她聊聊去!”说着摇摇摆摆的起身便要走,却见贾母处的琥珀忙忙的跑了来,劈面便道:“林姑娘,咱们三姑娘要入宫了呢。”
黛玉吃了一惊,贾府因出了个贤德贵妃的缘故,女眷入宫探看之事并不鲜见,可不为探亲、不为觐见,径直要未嫁女入宫……这是什么情形?她定了定神,方问道:“是为个什么缘故?”
琥珀喘息方定,便面露喜色道:“原是我欢喜坏了,没说清楚,这可真真是前古未有的一桩盛事。才从礼部来的消息,为贺太后六十千秋,皇上特特的降旨,要在京中各府各招选一名精通翰墨的闺秀女子入宫,仿那翰林文会的形制,给太后娘娘进献颂圣词呢!咱们三姑娘诗文又精,又写得一手好字,咱们府里已定下是她啦。”
“果然是一桩大喜事。”黛玉对镜理了理鬓发,“三妹妹在哪儿?我该去道一声贺的。”
琥珀笑着当先领路:“三姑娘现在老太太屋子里呢。”
黛玉施施然的来到贾母处,贾母正在里间睡觉,众姐妹已在外间围坐一处,你一句我一句的向探春道喜。饶是探春素日机敏不让人,也被恭维得两颊微红,不得已只好正色道:“我的斤两如何,姐妹们哪个不知,哪个不晓的?真要细论起来,博学浑雅哪个能及得上宝姐姐?风流娟逸也要首推林姐姐。我不过是占了个名位的便宜罢了。”
此番遴选,各家只有一个名额,宁荣二府本出一宗,故此加起来便也只有一人,自然要可着自家人给。薛林二人才学固然要凌驾贾府女子之上,但宝钗是薛家女子,黛玉亦是林家家主,二女皆是外姓,算不得贾家的人,这沧海遗珠怎么着都是当定了的。这些隐情,众姐妹皆是心知肚明,但见探春径直说出,不免皆叹服她的襟怀坦荡。
宝钗实不欲被拉入这桩看似荣耀实则是非颇多的事之中,但见自己仍是被拉了出来,心中大是没意思,当下只闲雅而笑:“探丫头这是怎么说?皇恩浩荡惠及闺阁,本已是前古未有的佳话。我辈女子,能生逢此世、恭逢盛典已是幸事,还有什么好不平的。况且探丫头本就是出挑人才,”她遥遥指了指探春姣若玫瑰的脸、玉葱一般的纤纤十指,“大家瞧瞧,哪样儿是不如人的?哪样儿是不可人的?怎地就当不起了?探丫头你只管安安心心的预备着,届时大展奇才,令京中闺秀都领略领略咱们荣国府三姑娘的丰采才是正经呢!”
黛玉也道:“宝姐姐说的是,依我看呐,该是你的,躲也躲不得……”正说间,忽听外面通报:“林府林渊家的来了!”不一时,林渊家的便进了来,先进里间跟贾母磕过头,出来时又见过各位姑娘,方向黛玉道:“县君,晌午时礼部来人给咱们府里递了帖子,道是此番遴选才女入宫,县君也在应选之列,让县君好生预备。”
余音甫落,四座一派寂静。林渊家的察觉到气氛不对,隐晦的环顾一周,但见众姑娘、丫鬟神情间钦羡有之、感叹有之、好笑有之,十分的古怪,不由心下纳闷。半晌却是黛玉自己故作痛心的长长的一叹:“了不得,了不得,我才不过嘲了探丫头半句,自家人便回了我这么一出。这机锋应得是何其迅疾也,还真是躲也躲不得!”言罢,莫说众姐妹笑声一片,她自己也掌不住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