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将他夸得那般好,那自是个难得的,可他会不会嫌弃她呢?自家事自家知,她虽挂了个侯门千金的名儿,可既无父母宠爱、兄嫂扶持,在祖母面前也总不及二玉与探春。而姐妹丛中,元妃雍容、宝钗端方、黛玉超逸、探春敏慧、惜春清冷,独她一个木木的,容貌也总不及元、钗、玉、探,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便是下人们嘴里也没个好称道的名声……
那孙绍祖,会不会看不上她呢?
该是不会罢。人人皆说新嫁娘方是世间最拔尖的美人儿,凭是再绝色的人物也抵不上的,她便是平日里再及不得几个姐妹,出阁行大礼的那日……总该是标致的?
这样的重重心事自是不好向她人道出,司棋在时,她与绣桔几个夜深私话时倒可说几句,可司棋走了,新补上的锦屏在旁,她便再有满腹心事也只得压在心里,实在闷得慌了,便打谱聊做消遣。此时被黛玉问到,只好低头一笑:“才宝玉遣袭人送了本新搜罗到的棋谱,横竖我也没有事做,就照着书上的摆着玩——你这会儿不歇午觉,怎地过来我这里了?还带了这么多东西……”
黛玉抿嘴一笑:“是呀,这早晚的,我不好生的睡午觉,怎地带了这些东西来你这里了?”迎春适才说罢,即会意到她是提前过来给自己贺喜的,正自悔失言,见她还打趣自己,明净柔润的脸庞儿登时涨得绯红。黛玉见状也不好再调侃她,只命雪雁和春纤将带来的礼物拿出,锦重重的摆了半桌:“照理说,过几日的添妆轮不到我来,可姐妹这么多年,明面上的贺喜是一遭,私底下的心意又是一遭。这几匹缎子是我才得的,想着颜色很衬你,家常裁了穿,或是送人也是使得的。另有套迎春花儿的头面,闲时候戴着玩,便算是记得我了。”
迎春见她说的轻巧,待看时,才发觉她口中轻描淡写的“几匹缎子”是两匹极上品的缂丝缎子,贾家的姑娘自是不缺几件缂丝的衣裳穿,可叫她们一气一匹来送人也是为难。那套头面上用的多少金子迎春自不在意,可毫缕精细,纤巧入微,那份做工也是难得,不由微吃了一惊。
她素知黛玉是个有身家的。想也明白,大观园姐妹的月钱每月皆为二两银子,一应吃穿自有官中供给,尚算得丰足。可胭脂水粉赏钱等大大小小的日用扣下来,也剩不得多少。独有黛玉除了月钱之外自有爵位,从前是县君,每年有俸银五十两、禄米五十斛可拿,后来升为郡君,又加封女书史,俸禄便翻了若干番。她统共只孤身一个人,便是再加上几个大小丫鬟又能有几个人?司棋从前打听过,黛玉那边一年下来也花用不得多少,剩余的禄米便尽数叫林家人折换成了银两——只这一项,她便是大观园里一等一的富翁,纵是宝钗的薛家亦有“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豪富之名,可那钱也出自官中而非实实在在握在手心的私产,细论手里的梯己多寡,便是宝钗也不及黛玉有底气——这还没算皇家赏赐的田庄与林家历代主母的嫁妆。
何况如今,黛玉还多了一个名唤黄舍生的未婚夫。此君虽出身草莽,如今也只不过是一名皇商,却极为土豪,且极舍得在黛玉身上砸钱,自定亲后没少往潇湘馆里送东西,看那浩浩荡荡的架势,简直恨不能将所有家底都搬给黛玉胡乱踢蹬去。那些礼物不说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但以迎春这等侯门千金的眼光来看,价值也是难得。
比起迎春的局促,黛玉自是不缺钱使的。
可饶是如此,她给出的添妆也令迎春露出惴惴讶色:“太贵重了,我怎么好……”
黛玉打住了她的话,指了指被搁在缎子旁的三样礼物。迎春的嫁妆不足,此事黛玉不必刻意打听也想得来,故而除了常见的缎子、首饰外,还特寻了一匣子上等的宝石出来,又加了两罐金瓜子:“宝石平日里用它不着,得闲镶个什么东西戴着玩吧,拿出来换钱便可惜了。倒是你初嫁过去,银钱上怕是有限,这些金瓜子你留着赏人也好。论理这些都只不过是身外之物,可家常过日子用得着,便也只能拿它们来充作我的一片心意。二姐姐要是客气,便是拿我不当自家姐妹了。”
她说得委婉,可暗中资助之意迎春又怎会不懂?当下红了红脸,憋了半晌,又红了眼眶:“你与宝玉总是想到一地里去……”黛玉一怔,见她拿过被搁在一旁的的棋谱,爱惜的抚了抚墨香幽隐的平滑纸面。
方拿到这本棋谱时,她只道是宝玉体贴她爱棋,才苦心搜罗了这少见的棋谱来供她赏玩。谁知翻开后才发现内中夹了许多银票,每张面额不过二十两,加起来却总有三百金之数。她的嫁妆里以家具、首饰、衣裳为大宗,现银却并不充足。嫁入孙家后,日常使费、打赏难免拮据,总不好拿着首饰衣服抵当换钱使,有了这些银钱支撑,便可宽裕许多。加上黛玉送的,益发能够从容生活了。
悄无声息的,迎春心底那块高高悬起的惶惧不安的石头,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