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反从前的闭门不出,迎春渐渐出来在各府间走动。孙绍祖几乎一次不错的亲自来接,倘或哪回实在有不能耽搁的大事,也必要差人来跟迎春回明白。其表现之温存体贴、之规行矩步,几乎可用“脱胎换骨”来形容。这令深知他性情的同僚老友们纳罕不已,不是没有明里暗里的刺探过,然而孙绍祖只道:“过去是我糊涂了,脂油蒙了心才做了许多混账事!前阵子跌了腿在家养着,才知道她的好处。”众人又哪里会想到这位平素飞扬跋扈无所不为的武夫到底是如何跌了腿,又是怎么在家“养着”的,只道是贾太太温柔贤淑,使尽了温柔手段,终于哄得他浪子回头,一时传为美谈不提。
自元妃接手迎春之事,黛玉便放下心中大石,只是旁人能被欺瞒过去,她又如何不知元妃性情?这位大姐姐的性子,说好听点儿叫清绝孤傲,说狠一点叫不留余地,纵使碍于迎春一时不便动手,也必不会放孙绍祖一生安乐下去。倘使迎春因孙绍祖今日之好而芳心深陷,他日一旦元妃真正处置了孙绍祖,她又该如何凄凉痛楚?
一念及此,未免又生出几分忧思。然而转念想到,大姐姐身为修真炼气之士,本就非久驻尘世之人,只因与原来的元春姐姐有二十年之约方才羁留宫中,纵能看顾二姐姐几年,也不能照顾了她一生去。若为长久计,仍得要二姐姐自己立起来。
想通这一点,黛玉便常往孙家探望迎春,每每出言试探点拨几句。而迎春言谈举止间虽温柔依旧,提起孙绍祖的态度却总是冷冷淡淡的:“就这么着过吧。没有了娘娘撑腰,我便和那锦屏一样,早不知道埋在哪一处去了!”
哀莫大于心死,出嫁前怀着多少甜美的期待,被击碎时便怀了多少悲苦的失望。心既早死了,又哪里是轻飘飘的一句“浪子回头”所换的一时的做小伏低可以弥补的?何况眼前的这份做小伏低,是看在她背后的贵妃的强横上才勉力所为,还是看在她这个人的份上真心所做,明眼人皆知。迎春只是懦弱,却不是痴傻,哪怕这份清醒与明白所带来的惟有更深的凄楚与失望。
见她如此心灰,黛玉亦觉凄凉,只好转开话题,聊起了别的:“二姐姐帕子上的花样子倒是别致,看着便觉眼目清爽鲜亮。”
迎春这才笑了笑,眸光也随之明亮鲜活了些许:“这是司棋的主意。她说外头桂花树上那窝黄莺看着可爱,比着黄莺落桂枝的图景描出的花样,我才……”正说间窗外风起,卷着芳馨桂香透窗沁入,花落之声绵密如雨,芬芳满室,本是极有诗情的一幕,迎春却只觉得一阵呕意自胸间泛起,当即捂住了嘴。黛玉看在眼里,蓦然意识到了什么,忙过来帮她拍背:“你莫不是……”
好容易捱到呕意过去,迎春懵懵然的以手抚腹,神情间是初为人母的丰润柔和之态,只有眼底是沉沉的暗。吴嬷嬷则在旁笑得一团喜庆:“郡君猜得没错,咱们太太的月信是有一月的功夫没来啦!”
眼睫惊花飞羽似的一颤,黛玉握住迎春温软的手,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支吾再三,仍是道不出一句“恭喜”。
生而为女,想要纵心快活,是有多么难呀……
她幽幽的想着。
难道非要磨平了所有的清鲜灵秀,只存着胸口的一口浊气,槁木死灰一般的于这四方囚笼中苟延残喘过上一辈子,纵有满腔苦楚也只是自己的事不可么?生,微末不为人知;死,亦是卑微不为人识——仿佛这繁华尘世、软红千丈,一切的快活从来都不属于她们一般。
相形之下,能嫁得如意郎君、保全天性喜好的自己已是罕有的幸运,可举世之间,如她这般幸运的女子又有几人?
自成婚后,黛玉的整颗心都浸溺于繁花烂漫的甜蜜之中,生活为她打开了一副无瑕无缺亦无忧的淳美画卷,似乎一丝一毫的阴霾都当与她无关。迎春暗沉的眼神便似一道惊雷,自中辟开了她圆满无忧的生活画境。
车声笃笃,所经之处行人纷纷避让,黛玉坐于车中只顾凝神沉吟,回到家中,赦生却也在盯着手中红笺出神。黛玉很少见到他露出类似的表情,似是事出意外的诧异,又似是早有预料的洞彻,甚至唇角还含了几分忍俊不禁的笑意,一时间将秀艳俊逸的面容生生憋出了几分扭曲之感。
黛玉见状,不觉将心事淡淡放下几分,转问起他来:“你在笑什么呢?瞧你的样子,怪里怪气,瞧着怪不好看的。”
被妻子径直指出神色古怪,赦生立即端正了表情,手下自觉地将红笺朝起一扬。黛玉已走至他身后,略前探了身子,赦生这么一伸,正好将上面的内容明明白白的摊在了黛玉的眼前。她定睛一看,却是一张婚礼请柬,上面尽是些花好月圆的吉祥话,原也无甚出奇,有趣的是婚礼的主角——一个是柳湘莲,另一个赫然是尤氏。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前些日子柳湘莲大动干戈带着赦生上门去退亲的姑娘……便是姓尤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