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大爷疯了。
这一消息传入宫中元妃的耳朵里时,后者似乎想到了什么,清漠的神色有一瞬的摇曳:“好好地怎会变成那样?别是撞客了什么吧?”
王夫人抹着眼泪,唉声叹气道:“家里人只说是喝酒回来就不对劲了,和他一块儿吃酒的人说是吃酒的时候还好好的,陪着去的长随又说是刚吃完酒的时候看着也还正常,就是不知道怎么,半路上就忽然又叫又嚷,满口都是什么‘天狗’来‘天狗’去的,脑子都不清楚了。唉,这孩子月前才和夏家说了亲,现在闹出这事来,夏家那头就嚷着要退亲。可怜你姨妈,又记挂着蟠哥儿这头,又得好言好语的打发着夏家那头,心都快撕成了两截,亏得有宝钗里外帮忙打理着……”
天狗?元妃想了想:“该找个高人帮忙看看才是。”
“哪里没有找过呢。”王夫人叹道,“清虚观的真人、相国寺的住持,一日三趟的往家里请,银钱花得像流水,可都不顶用。后来风声传开,那些和尚道士跟得了蜜的蜂儿似的往来挤。你姨妈耳根子软,哪个胡诌几句她都信得服服帖帖,非要挨个试上一回,也都不见好。好笑的是连个瘸了腿的道士都要上门打秋风,也不要银钱也不要布帛,满口只要蟠哥儿随他出家去,你姨妈哪里听得来这些混账话?连忙叫人打出去了。”
元妃眸光一闪。
当夜,她约赦生相会,一打照面便问:“薛家薛蟠的事,是你的手笔吧?”
赦生没有否认:“你要替他主持公道?”
元瑶淡淡一笑:“我要忙的事多得很,还没有那个空闲替劣迹斑斑之人主持公道。只是有一桩事需讲明,我怀疑渺渺真人曾现身薛宅,欲度薛蟠解脱。可惜薛家人凡眼不识真仙,反将他当做招摇撞骗之辈撵走了——也是那薛蟠命中当有此劫。”言毕托出一只寒玉小瓶,“我得知这个消息时对方已然远遁,只来得及采摄到他所遗留下来的仙灵之气。我想,你该知道接下来如何行事。”
“多谢。”赦生捏住小瓶的手指隐隐有些汗意,难得诚挚的向元瑶道了谢。接着一拍胸口,低声吹了个口哨。一道雪电自他襟口窜出,落地飞涨,不过眨眼间,身躯硕大的雷狼兽已矗立当场。
元瑶瞥了瞥小山一般的雷狼异兽,面无表情的吐槽:“好肥。”
忍耐,这个人吾也打不过。雷狼兽朝她呲了呲两排乱刃也似的大白牙,赦生面无表情的薅了薅它的颈毛。雷狼兽的注意力很快被主人的动作唤回,乖乖的垂下敦实的脑袋。嗅了嗅举至鼻头边的寒玉小瓶的瓶口,镶着血晕的兽瞳骤然缩成了两道危险的竖痕。
“啊呜……”雪白厚实的前爪抬起一只,指向了一个方向。
赦生朝元瑶略一颔首,翻身上了狼背。一魔一狼疾驰而去,元瑶望着他们在夜色中一点点隐没的背影,眼前不期然的掠过了宫中年年秋天摆设的桂花盆景。玲珑奇巧,香浮满室,令整个秋天都染上了馥郁怡然的芬芳。
桂花夏家,照王夫人所说,正是与薛蟠议亲的皇商夏氏。
那魔物阴差阳错,倒是免了那薛蟠又荼毒一个清白女儿家。
元瑶猜中了夏氏与薛蟠退婚的收场。她没有猜到的是,作为这一收场的余波,再无富家姑娘肯与一个疯子结亲,寒门小户的姑娘薛姨妈又左右看不上,索性把她过去便十分满意的香菱扶了正,也算是给了身世飘零的香菱一个不幸之中的大幸的前程。而不管薛宝钗愿或是不愿,向来标榜安分守拙的她终是走至前台,成了薛家真正的掌事之人。
在薛蟠出事后,宝钗便搬出了园子,代替了疯癫的哥哥、无主见的母亲与微怯柔弱的嫂子,主持薛家一切事务。人情经济、商海沉浮,几乎充斥了这位未嫁女子的生活,至于诗书翰墨,自此便是无缘。乃至于日后回想起来,大观园里的生活,竟是宝钗这一生之中最后的一段纯然无忧、纵情逍遥的时光。
偶尔闲暇,不是不想提笔写几句诗,可是任凭搜肠刮肚,竟是不能挤出半句妙文。勉勉强强的拼凑成句,却也是枯燥无味,委实令人难为情得紧。江郎才尽,约莫便是如此尴尬的处境吧?
世上总有许多本该超拔群伦之人,偏生缺了那么几分顺风顺水的时运,只能艰难地跋涉于崎岖世路之上,不知不觉,便陷入了世俗的泥潭,再不得出。而能守着那颗初心,顶着举世的非议辗转走到终局之人,万中无一。
然而,有些事,总还是要有人去做;有些艰难,总还是要有人主动弯下腰去俯就妥协的。
只可惜,那年而无园的香丽浓艳的芍药,终是开尽了宝钗生命里的芳华春朝。
赦生携着懊恼满满的风大步流星的回来时,受其气势所慑,黛玉与宝玉不由自主的终止了交谈。
“这是哪个给你气受着了?怎地恼火得连头发都乱蓬蓬的?”黛玉起身迎他,见他走时束好的发不知何故散了开来,冠也没了,冠簪也不知掉去了哪里,一头及膝的褐发蓬蓬的垂着,肩前背后到处都是,俨然像一头毛片乱舞的漂亮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