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多年,黛玉鲜有见到赦生皱眉的时候。少年眉心的肌肤皎若素雪,不见半点皴痕,也本不应染上半分象征着愁苦的皱痕。可他的双眉当下却皱得极紧,紧到了黛玉想要抬手抚平,却已失却了抬手的气力。
她仅剩的气力,在支持着将新结的络子穿上了一块黛色美玉,又将玉系在赦生的腰带上后,便耗尽了:“你看看,可合意么?”
赦生默然以手指抚了抚腰间佩玉,那玉色如深黛,灵秀逼人,正是他旧年赠给黛玉的定情美玉。上面所穿的一条编结得极精巧的墨色络绦。纤巧入微的梅花攒聚成连绵回环的一链,色泽光润似雨夜腾染的乌云、砚池微凹的新墨,温凉中沁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淡香,荡魂摄魄。
那是黛玉天生的发香。
赦生眼底雷云翻涌不休,对上黛玉期冀的眸光,哑声应道:“自然合意。”
细碎的笑纹自黛玉唇畔漾开,她松了口气:“古人有‘结发为夫妻’之说,别看这络子只有短短一截,我可是剪了许多头发才打出来。你纵是不合意,也再没第二条可以替的。”话音未落,她整个身子已被赦生扣进了怀里。满腔沸腾的郁郁之火驱使着赦生迫切的需要肯定黛玉的存在,他想将她紧紧地、密不透风的锁在怀中,可顾虑着她病体虚弱,又只能极力克制着自己放轻力道。
将脸埋在他的肩畔,黛玉细声轻喃:“赦生,识得你、嫁与你的这些年来,我已将寻常女子几百年都消受不到的快活和福气都用尽了。哪怕是如今耗到油尽灯枯,也觉得这一辈子没什么好懊恼不足的。可是我只顾着自己纵情任性,不管是为着什么,总归是亏欠了你太多……”
眼角发烫的感觉近于灼痛,赦生合上了双目。
不知几番入梦出梦,黛玉再破梦微睁星眸之时,入眼的便不再只是赦生,还有坐在床边为她诊脉的元瑶。病人苏醒时气息的微妙变化自是逃不开修道者的耳力,可元瑶恍然未闻,仍继续凝神于脉象,深黑的睫毛低垂,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大姐姐……黛玉想唤她,但张口即是几声破碎的咳嗽,只好苦笑着放弃了这一尝试。元瑶终于移转视线看来:“黛玉,你与赦生和离吧。”
黛玉微微张圆了眼。在另一侧,赦生似乎早有预料般一动也未动。元瑶毫无意绪的声音仍在继续:“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些年宝玉百般设法逃避家中定给他的亲事,无非是一直心里挂着你。我知道,你也不讨厌他。由我做主,你与赦生和离之后,我就把你许给宝玉。大观园你是住惯了的,再嫁回去,亲上加亲,益发的亲密了。难道不好么?”
难道不好?
哪里都不好!
她与赦生经历了多少波折方才定下这白首之盟,自是早已非对方不许,又岂是区区一个“好与不好”所能界定评判的?况且他们的姻缘之所以能够造就,中间少不得元瑶的默许撮合,临了轻描淡写的一句“和离”当头扔来,还要黛玉改嫁宝玉,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如此胡说八道,赦生居然也忍得?
黛玉望向赦生,却见他抱臂靠床柱而立,只留给她一个神思抽离的默然侧影,独有眉目枯寂,似染了薄雪的剑芒刀锋。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咳嗽了几下,眼睫微抬,眸底含了了然的通明笑意,徐徐摇了摇头。
元瑶微凝了目光:“你果真不应?”
黛玉的神气已不足以支撑她开口说话,然而莞尔浅笑的眼神平和,俨然在说:“请大姐姐成全。”
“你道是我当真不愿意成全你们吗?”黛玉的选择,元瑶并不意外,可果真预料成真,她的心底仍是隐隐作痛,“如果我说,斩断你与银赦生这本不应存在的情丝,与宝玉续缘,这是目下唯一替你续命的办法呢?”
眼睫轻颤似秋凉时节不胜凉风的蝶衣,黛玉展颜,玉颈微动,尽管幅度极小,但仍是一个确确定定的摇头拒绝。尽管不曾诉诸于口,但元瑶与赦生都明白她的意思——她自无心,何苦为着一缕残命,负了赦生与她自己的心,又误了情同手足的宝玉?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自不以为早夭为薄命,便无旁人指摘嗟叹的余地。元瑶阖目,深深的吸气,呼出,睁眼:“黛玉,你可知自己的来历?宝玉的来历?”
“你本是仙界灌愁海之畔的一株绛珠草,得赤瑕宫神瑛侍者甘露浇灌,方才修成女体。因神瑛侍者凡心偶炙,入红尘历练,你为报恩,也随之入凡,立誓要以一生眼泪偿还他的甘露之恩。”
“你与宝玉命中注定当有一段情缘,泪不尽,恩不还;泪尽,恩义两清。这段前事本于你的性命有碍,但换个角度想,倘若你重拾前誓以泪报恩,便可顺遂天道承负之铁律,在你泪尽之前,性命必是无忧。”元瑶一字一句讲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