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越过偷天,望向在贵宾席上端坐的那人,悠悠吟道:“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吟到最后一句,他忽浅浅一笑,衣袂无风而扬,像水波一般流动,一动是一种风姿,千动是千种风姿。
“敢问天籁,——天籁何音?”他微一垂首,左右十指交错在身前滑过,指尖霞辉隐隐急漩如潮,铮铮轻响,现出十根似金非金如丝细弦。
此举一出,满座俱惊,不知道的还好,不过看个稀罕罢了;而有限几个识得那琴弦来历的,虽从胤g、苗飞、偷天、乔乔往下算起仅不足十人之数,也无一不耸然动容。
偷天踱回主位坐下,看着苗飞苦笑:“你猜秦公子会不会口下留情,只叫我杀你一个就算了?”
“现在你总算相信,世上真的有人是连你这种恶人也不能惹的了罢?”
苗飞一心留意台上情形,还算百忙中抽出空来恶声恶气瞪了他一眼,看到那个眼神,偷天倒真信如果此时条件允许,苗飞确会毫不犹豫先把他煮来吃掉。
而和他们相反的是,原先一直在那儿不动声色的胤g此刻突然低笑出声,他坐着的姿势和微抿的上唇无不表明他的心情很好,所以偷天、苗飞连乔乔在内都很有幸的听到阴山胤g说出这样一句他一年中顶多说上三次的话——
“过瘾,真是过瘾。”
这时自从登台始终未曾移动脚步的小晴突然开始动作:她一转身,裙据扬开,色如春晓,可眼睛并无焦点,懒懒掠过四周每一张脸,完全没有表情。
随她第一个动作,从秦公子坐处顿发巨响,惊天震地,恍如万马千军杀至。一会又如雷鸣风吼,山崩海啸,虽然只有虚声,并无实迹,声势也甚惊人,惊心动魄。
眼看万沸千惊袭到面前,忽又停止,起了一阵和先前乔乔舞时类似的靡靡之音,起初还是清吹细打,乐韵悠扬。一会百乐竞奏,繁声汇呈,荡人心志。
同时又起一片匝地哀声,先是一阵如丧考妣的悲哭过去,接着万众怒号起来。恍如孤军危城,田横绝岛,眼看大敌当前,强仇压境,矢尽粮空,又不甘降贼事仇,抱着必死之心,在那里痛地呼天,音声悲愤。
响有一会,众声由昂转低,变成一片悲怨之声。时如离人思妇,所思不见,穷途天涯,触景生悲;时如暴君在上,苛吏严刑,怨苦莫诉,宛转哀鸣,皮尽肉枯,呻吟求死。
这几种音声虽然激昂悲壮,而疾痛惨怛,各有不同,但俱是一般的凄楚哀号。尤其那万众小民疾苦之声,听了酸心腐脾,令人肠断……
这乐声是一张安全网,小晴在这网上,像一个凌越在喧哗的人群之上的辉煌的小仙子,飞翔和俯冲。她必须要做的事是避免像一块陨石一样堕落到腐败的世界之中。她要保持她自己的色彩,她自己的光芒。是天意选择了她,把故事灌输给她,让她倾诉她自己。
她可以停顿下来,用几个小时检查一片枯萎的叶子,或者把玩一个睡着的僧侣的衣角;她可以毫不费力地从战争中的血肉厮杀横尸遍野忽然转入一个优美的女子在山溪里洗她的秀发;她能够揭示蕴含在幸运的宝藏之中的遗憾之至;她能够展现在荣耀的海洋中潜藏的耻辱之鱼。
她讲的故事是关于神灵的,可是,她讲述故事的方式却是非神的,是用人的心灵在讲。
此刻的她,在人们中间是最美的,因为她的肉体就是她的心灵。就是她唯一的乐器。这个藏在一张清水脸和旋转的舞裙之中的人,她有内在的魔力。
完全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场舞蹈的人们被一根根的圆柱分割着,陷进了这似乎是他们的故事又似乎不属于他们的故事的泥沼中。它开初的时候,在表面上是有秩序和结构的,然后,却突然像受惊的野马乱了群。
他们走出一个故事,仅仅是为了更深的进入另一个故事。无论是谁,被招唤了活在她身体里的那个“人”。他们惊喜着,颤栗着,充满疯狂,因为他们突然看到了一个窗口,理所当然的,而长久以来未被发现的——可有任何野兽能像人那样在仇恨上发挥出无边无际的创造力?可有任何野兽能够在仇恨的范围和力度上与人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