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歌?道静在杨庄当起小学教员来了。由于自己养活自己的理想实现了她的心情逐渐安静下来并且对教书生活和孩子们也渐渐生了兴趣。唯一使她讨厌的是:还要时常看见余敬唐。他那窄瘦的黄脸和那不断眨动着的薄眼皮带着狡猾的微笑在她面前一出现她的身上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安和厌恶。
学生们告诉林道静:她表哥张文清就是因为不满意余敬唐干涉教员的自由而被余敬唐解雇走了的。他是村里的大地主兼绅士又是县里的红人人们都管他叫“笑面虎”。不过余敬唐见了林道静还是很客气他照例地哦哦两声然后向道静笑着招呼:“林先生忙吧?敝校设备可是简陋呵受屈!受屈!”
道静冷淡地点点头不愿跟他多说话。
可是余敬唐还是笑容满面。他一边眯着眼看着道静一边点头“哦哦……”真不愧称为“笑面虎”。
一天道静在学校外面的高台阶上又碰见了他。他向道静点头鼻子几乎碰到道静的脸上笑着说:“林先生恭喜呵!永泽媳妇刚刚死啦。您可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
“什么?”道静猛地把身子向后一退激愤地盯着余敬唐:“我不明白您说的是什么话!”
“哦哦没什么没什么。……永泽媳妇刚才死啦。碍道的破车搬走啦。病媳妇没咽气媒人就上门这是敝县的风俗。哦哦没什么没什么。”
余敬唐说着笑着走掉了。
道静回到屋里气得趴在桌子上半天没有动。
过了两天下午下课之后两三个教员正坐在教员休息室闭聊余敬唐捏着一叠子信口里哼哼唧唧地走了进来。一看见道静正在翻着报纸他走到跟前喊了一声:“林先生信!邮政局要搬到咱杨庄小学校里来啦看好大的一搭子啊!”
没等道静站起身来他把信高高地举到头顶上冲着所有其他的教员笑嘻嘻地说:“林先生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开个邮政局啦。一来信就是一大搭子——全村的人也没有她一个人的信多呀!”说到这里他脸色一变眨动着眼皮板起面孔一字一板地说:“林先生我可不能不劝劝您村子里可早有人说了闲话。您明白么?为人师表必得注意风化男女……”
道静猛地夺过余敬唐手里的信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余校长!我是来教书的不是来听您讲烈女传的!我是教员我有我的自由!”说完她头也不回径直回到自己的寝室里立刻倒在床上蒙起了头。
掌灯以后她才抑制住自己点起灯来读那包信。一气接到的这十来封信几乎全是余永泽一个人写来的。这个瘦瘦的青年大学生被爱情燃烧着每天每天他都要写一封甚至两三封热得烫人的信寄给她。因为乡村邮局好几天才送一班信所以邮差不来便罢一来就有她一搭子信。这就叫余敬唐抓住了把柄。他正因余永泽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他不仅打算拿道静给鲍县长送礼他自己也想沾一手呢——因此他对余永泽是不满意的。这正像一口肥羊肉刚刚要入口忽然叫一只敏捷的手轻轻抓了去。他不能不感到懊恼。但是余永泽的父亲和余永泽本人是不可得罪的大学生呀这是村里的圣人知道他将来要做多大的官。于是只好迁怒于道静。这年轻的、流浪的女孩子毕竟是手心里的物件摆布摆布还不好说。
道静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封封读起那些热烈的、缠绵的信渐渐脸上有了笑容。她被信中洋溢着的温柔情意和热烈而又含蓄的告白深深感动了年轻的心沉浸在爱情的喜悦中忘掉了一天的疲劳。看完信她立刻提笔给余永泽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信中说到的一段话可以看出她不像一个天真的少女的、而仿佛是一个饱经忧患的老人的心情:
……永泽我憎恶这个万恶的社会我要撕碎它!可是我像蜘蛛网上的小虫却怎么也摆脱不了这灰色可怕的包围。……家庭压迫我我逃到社会;可是社会和家庭一样依然到处着腐朽霉烂的臭味黑漆一团。这里你的堂兄和我父亲是一样的货色——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我真像一只孤独的骆驼背着沉重的负担跋涉在无穷尽的苦难的沙漠中。……永泽呀何时才能看见绿洲?何时又才能看见那渴望的甘泉呢?……
告诉你你不是总嫌我对你不热烈甚至冷酷吗?不从今天起我爱你了。而且十分的……你知道今天我心里是多么难过我受不了这些污辱我又想逃——可是我逃到哪里去呀?……所以我非常非常地爱你了。……
夜深了她太疲倦了睫毛调皮地打起架来。写完了还没容得再看一遍她就穿着衣服倒在床上睡着了这时她手里还紧紧捏住那一包信。
平淡的乡村平淡的生活甚至连瑰丽奇伟的大海在道静暗淡的心目中也渐渐变得惨淡无光。在她给余永泽和王晓燕的信中充满了悲天悯人和郁郁寡欢的情绪。余永泽和王晓燕虽然都写信劝她不要这样消沉劝她快活起来;她自己也有时惊异自己小小年纪怎么竟有了这种可怕的衰老的心境。可是人生——展示在她面前的人生是那么阴惨灰暗即使和余永泽的初恋也没有能够冲淡这种阴暗的感觉。于是她依然陷在忧郁的情感中而无力自拔。
突然晴天一声霹雳惊醒了麻木的乡村也惊醒了林道静麻木、衰颓的心。
一九三一年的九月二十四日这是一个难忘的日子。
从山海关外开进关里的火车忽然一辆辆全装满了哭哭叫叫逃难的人靠近北戴河车站的杨庄群众听说这个情况已经有点儿惊奇了;接着又听说日本海军占领了秦皇岛杨庄村里就沸腾起来了;从秦皇岛和秦皇岛附近村里逃到杨庄来的男男女女和小孩子再一拥塞在街头杨庄的群众就更加人心惶惶。学校停了课家在附近的教员回了家就是本村的教员也不到学校来。关帝庙里冷清清地只剩下道静一个人。
午后道静一人坐在教员休息室里。秋日的斜阳无力地照在东窗外面的葫芦架上给黯旧的窗纸投上斑驳的叶影。她拿着一本小说心不在焉地读着。她人虽在关帝庙里心却不能不飞到乱糟糟的街上飞到相离不过二十里、被日本海军占领了的秦皇岛上。
工友拿着报纸进来了。这就是道静刚来那天把她关在庙门外的醉老头。他蹒跚地哼唧着什么走进来一见道静就喊道:“林先生糟啦!日本人占了东三省!”
道静吃惊地一把抢过报纸来。果然赫然大字载着日军占领沈阳和东北各地的消息。她读着读着最后她捏住报纸跌坐在凳子上。
关帝庙里静悄悄的教员休息室里静悄悄的世界好像突然静止了。
“林先生啥消息呀?国家大事怎样啦?”
道静吓了一跳。抬头一看醉老头不知什么时候早就走了站在她面前的是四十多岁的本村教员李芝庭。他悄悄走进屋来见林道静一个人捏着一叠报纸在呆不禁这样问了一声。
道静站起身把报纸递给李芝庭。她清澈的眼睛变红了。
李芝庭捧着《世界日报》把头条消息看过几行摇头叹气道:“不好!不好!咱中国岂不眼看就要亡国了吗?唉亡国!亡国!”
“李先生您别这样说好不好?听着叫人怪难过!”平日很少讲话的林道静这时打断李芝庭的话含着眼泪说“我想:中国怎么也不会亡国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能叫它亡吗?……”
道静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高个青年迈着沉稳的步子走进门来。他站在门边随便向道静点点头微微一笑:“您说的很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您是这儿的教员吗?”
“是呀!”道静一边回答这人的问话一边惊异地看着李芝庭仿佛在问他:这个坦率的青年人是干什么的?
“介绍介绍!”李芝庭笑着说“这是我内弟卢嘉川北京大学的学生。因为我岳母病了他回家探母顺便来看他姐姐。
一来到这里他就闲不住叫我领着他各处蹓蹓。这位是林道静先生本村教员她也是北平的学生。”
那青年人笑着说:“很好北平的学生在乡村教小学……请坐这几天形势很紧张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