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静懊丧得一言不。她真想起脾气跳下车去但又压制住自己:毕竟这是过去的朋友而且她也革过命。和许多革命的朋友有过联系;再说人家那么热情……想到这里她的气渐渐消了。
白莉苹住在利通饭店二楼一套阔气而舒适的大房间里。
道静刚刚坐在凉爽而豪华的大皮沙上心里又觉得不是滋味起来:“做梦一样我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了?”她迷惘地自个儿问着自个儿忽听白莉苹在梳洗间里喊她:“小林过来洗洗脸打扮打扮!”
道静站起身说:“不用。我现在先出去一下一会儿再回来看你。”
“不行!”白莉苹在梳洗间俏声喊着一下子冲了出来又拦住了道静。她这时换了一身华丽的白绸子睡衣拉着道静把她推坐在沙上然后向道静的脸蛋轻轻捏了一把俏皮地笑道:“你呀小林真是傻孩子哪儿我也不许你去!”她又把道静端详了一会儿说“这么漂亮的脸子什么样的男人不叫它迷住呀!偏偏你这么死心眼我猜你一定还是被革命迷住啦要不个人的生活哪能这么狼狈呢!”
“瞎说!”道静急忙分辩“我早和那些革命朋友没有来往了。现在除了混饭吃什么也不想。真的我有事叫我出去一下吧!”说着她又站了起来。
白莉苹仍按住道静坐在她身旁的沙上紧盯着道静的眼睛微笑道:“得啦傻孩子你这两套可蒙不了我这两只眼睛。阿拉什么没经过什么不明白?像你这样年轻、热情、醉心无产阶级革命的时候我也经过。小布尔乔亚出身的知识分子哪个没经过这个幻想革命的时期呀!可是后来在事实面前我渐渐明白啦渐渐清醒啦――那好是好可是离的太远、太渺茫啦。**要哪辈子才能实现呢?革命什么时候才能成功呢?……而且要坐牢、要杀头幸而不被捕也是什么铁的纪律呀个人无条件的服从呀……于是我回过了头。”她轻轻叹口气停了停又说“想起来人生不过如此过眼云烟得乐且乐吧。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了什么雄心也没有了。趁着年轻舒舒服服过它几年算啦。你呀小林看你的服装、风度、谈话我就知道你还在迷着那个……
我我真替你可惜替你担心……”白莉苹说得兴奋了用胳膊抱住道静的肩膀亲切地在她耳边放轻了声音“算了小林我虽不革命也不是反革命。我劝你趁着年轻找个好丈夫快快乐乐享几年福。何必奔波劳碌?结果还不是白闹一场!怎么样?还听不入耳吧?――以后你会明白的!”
道静竭力忍耐着听完了白莉苹的一番人生大道理。一边听她一边在想:“这些话在哪里听过来?”想了一阵猛地想起来了:她中学时的好朋友陈蔚如不是也曾这样劝过她吗?
不过陈蔚如没参加过革命就当了少奶奶;而白莉苹是傍过革命的门又退缩了――仍又当阔太太去了。这时她心里又好气又好笑“难道中国妇女的出路就只是当太太吗?”她稍稍叫自己冷静一点看着白莉苹严肃地说道:“莉苹你的好意倒挺叫人感激。不过我看倚靠丈夫来享福真能够很舒服吗?物质享受能够填补精神的空虚吗?我倒希望你去掉这种倚赖别人的享福思想自食其力演一点有意义的片子做一点有益社会的事情。”这时的林道静比起对待陈蔚如的时候已经懂得许多道理了她不再激怒而是在诚恳地委婉地劝说着白莉苹。
白莉苹是个非常乖巧灵活的女人一见道静这样说她赶快改了口:“小林你说的对!现在中国影片也追随着好莱坞净是一些色*情无聊的黄色玩艺儿。我也常想搞些进步的片子演点有意义的戏可就是好的剧本太少啦!”她叹了口气好像她沉入了纸醉金迷的场所都是由于好剧本太少的缘故。
她们俩沉默了一会道静看一下子走不脱只好向白莉苹打听起许宁的情况来。对于这个曾做过她的“哥哥”的许宁自从她遭遇了被捕、逃跑、教书这一系列的变故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一点联系了。
“小许吗”白莉苹握住道静的手轻轻抚摸着说“好孩子可惜他跟你一样对我也不信任啦。我去看他还特地化装穿了件阴丹士林布的旗袍。但是这小子……怎么说呢?变了心!我也不怪他怪可怜的。他还打听你呢我看你们两个也可以……”她温柔地对道静斜了一眼底下的话咽住了。
道静打了她一下笑笑说:“你这个恋爱专家光想这个!”
正说到这里房门大开有一个年轻的太太和三个西服革履的绅士翩翩地走了进来。白莉苹拉着道静站起身好像她真是她的亲妹妹一般向客人们轻盈而熟练地介绍道:“这是我妹妹你们看:我们长的像不像?”
客人们有的哈哈笑了;有的说了些什么道静一句也没有听见。这时她心里忽然动了一下:万一那个胡梦安在这里出现了怎么办呢?想到这里她勉强向客人点点头就拿了自己的衣包到洗澡间去。连日紧张疲劳、浑身汗水她想洗个澡换件衣服再想法溜走可是她刚刚洗完刚刚在白莉苹的卧房里收恰停当白莉苹却走来拉她说:“小林走!带你上一个好地方玩去。”
“不我不能去。我实在有事就要走。”
“不行!你想逃走可不行!人生及时行乐你干吗这么呆呀!”白莉苹笑着不急也不恼地拉着道静说“告诉你革命也要有丰富的社会经历呀你不是反对布尔乔亚吗那今晚上你就去看看布尔乔亚的生活!走咱们上北京饭店跳舞去。”
道静不耐烦地皱着眉头:“莉苹我实在不能去。我又不会跳舞你不要这样拉我了。”
“不会跳有什么关系!看看热闹。走吧外面的朋友都在等――他们一位是盐业银行的行长和他的太太;一位是市政府的秘书长;还有一位是报馆总编辑。都是有地位的人人家都在等着你。玩玩去吧一个人孤孤零零有什么意思?”
道静红着脸喘着气她提高了嗓音气恼地喊道:“白莉苹你这是怎么啦?难道我是失掉自由的人了吗?”
但是老练狡猾的白莉苹真有办法她不气也不恼反而把自己细嫩的脸庞亲热地贴在道静的脸上小声温存地说:“别生气!我真是舍不得你!咱们去去一会儿就回来不行么?”她一边说着一边搂着道静的脖子走了出来。道静气得无可奈何当着许多人又不好再同白莉苹争吵。于是好像俘虏般她被架到了一辆福特牌漂亮的汽车上。
走进北京饭店的大跳舞厅白莉苹又再次替道静介绍了她的四位客人她就和那位姓潘的市政府秘书长跳起舞来。银行行长和他的太太也去跳了只剩下道静和那位总编辑坐在茶桌旁。
堂皇富丽的大厅上吊着蓝色的精巧的大宫灯灯上微微颤动的流苏配合着着闪光的地板和低低垂下的天鹅绒的蓝色帷幔一到这里就给人一种迷离恍惚的感觉。当爵士音乐抑扬地疾缓不同地响起来时一群珠光宝气的艳装妇人在暗淡温柔的光线中开始被搂在一群绅士老爷们的胳膊上。酣歌妙舞香风弥漫。道静虽出身在地主家庭却还没有见过这般豪华景象。她低着头盯住那些五颜六色的高跟鞋、那些涂着蔻丹的好像妖魔一般的红色大脚趾忍不住一阵心血上升王老增和小马、虎子的形象却在这时蓦地闪过心头……
“林小姐请喝汽水!”道静似乎听得有人喊她回头一看原来坐在旁边的那位总编辑凌汝才在向她招呼。
“谢谢不喝。”道静回过头仍又去看跳舞。
“林小姐不要客气。这些玩艺无聊得很我就不喜欢。您喝点什么?咱们谈谈――今天能够认识您荣幸得很!……”
道静只好又回过头来。这时她才看清对她讲话的凌汝才是个三十多岁白皙、清秀的男人。他穿着考究的西装系着一条玫瑰色的领带。他对道静显得谦卑而又微带羞涩。不等道静开口他又用南腔北调的口音小声说道:“我和白小姐是老朋友。听她介绍您是个很前进的青年。是的现在的社会确实使人看不下去!怎么好呢我们耍笔杆子的人迫于形势和生活也是无可如何……”
道静根本没听见他说的是什么她心里仍然想着小马和虎子想起郑德富的一家人。呵这是何等鲜明的两个世界呵!……
忽然音乐戛然停止了白莉苹带着兴奋的红晕跳到座位前笑道:“你们俩谈得挺热闹呀!”她转向道静“凌汝才是个多情的才子他的夫人刚刚去世他很难过……你们俩好好谈谈吧。我不打扰你们。”说完她对凌汝才轻俏地一笑把细腰一扭跑开了。
这一下子道静完全明白了。她恍然明白已经走上另外途径的白莉苹还对她这么“热情”、这么“关切”的原因了。原来她是要拿她做人情来送礼讨好呀!一霎间对于白莉苹残余的友情全部消失了。道静的心由懊悔而愤懑、而抑郁。她坐在椅子上看着白莉苹向银行家献着殷勤、向秘书长实弄着风情、还不时回过头来看看她和凌汝才的那股妖娆的神气她想:“这就是那个和崔秀玉一起为怀念东北故乡而流泪的人吗?……”二年前的年夜一群流浪学生聚在白莉苹房间里的情景冲破了靡靡的音乐又出现在道静的脑海里。
音乐又起白莉苹几个人又去跳舞。凌汝才伸着苍白的手指殷勤地把一杯可口可乐送到道静的面前道静好像没有看见推开椅子向凌汝才点点头说:“对不起我要出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