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歌?十一月下旬的一个夜晚寒冷的北方飘忽了濛濛的白雪。
寒风卷着雪片在寂静的夜空、在空寥的街巷正不停地飞舞。
这时江华冒着大雪到道静的住处来敲门。
道静正在灯下写什么熊熊燃烧的煤火炉就在她身边。一见江华进来她帮他掸去身上的雪片顺手把煤火捅得更旺些。
“下雪了外边很冷吧?”她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脸上露着欣喜的笑容“你知道不?老江今天北大学生自治会成立了并且已经决定参加平津学生联合会了!”
江华烤着火看着道静微笑不语好像这些情况他都已熟知似的。道静却高兴地滔滔说起来:“感谢你给我们的帮助和鼓励北大的工作可大有转机。消沉了几年的群众现在也都动起来啦。不过不知别的学校怎么样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方针在北大实行起来也不是那么简单的甚至党员同志都有的搞不通——说这是投降。过去进步同学只顾自己谈救亡天交救亡朋友对落后的同学却骂他们是汉奸理也不理。可是现在情况变了中间同学都被团结起来了;反动家伙们孤立了;王晓燕像个傻子一样在历史系的改选会上低着头什么人也不敢看一眼。那个猴子王忠叫李绍桐当着一百多同学的面揭穿了他们欺骗、卑鄙的嘴脸。因为吴禹平得到了一张他收到国民党经费的收条。我们当场给他读了出来。同学们可气坏了我们的改选就非常顺利了。老江你看多么大快人心呀!”说到这里她喘了一口气觉自己太兴奋了。有点奇怪为什么一见这个高大的沉稳而温厚的同志她就变成了一个热情横溢的小孩子似的呢?为什么对他说话总和对别人说话不一样呢?想到这里她有点不好意思了。
于是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并且把声音慢慢放低:“老江对不起你你不是早就说有什么话要对我谈吗?这几天我都没有在今天来谈谈吧。看这半天光是我一个人说了。”
一句话反使江华不好意思张口了。说吗?不说吗?怎么张口呢?……他黑黑的脸红了。两只大手在火上不停地搓着搓着——好用这个来掩饰他激动的心情。二十九岁的人除了中学时代偶然的一次钟情李孟瑜还从来没有被这样强烈的爱情冲击过。他忍耐着放过了多少幸福的时刻。可是现在他不应当再等待了不应当再叫自己苦恼、再叫他心爱的人苦恼了。于是他抬起头来轻轻地握住站在他身边的道静的手竭力克制住身上的战栗率直地低声说:“道静今天找你来不是谈工作的。我想来问问你——
你说咱俩的关系可以比同志的关系更进一步吗?……”
道静直直地注视着江华那张从没见过的热情的面孔。他那双蕴藏着深沉的爱和痛苦的眼睛使她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许久以来她的猜测完全证实了。这时欢喜吗?悲痛吗?幸福吗?她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也感觉不出来了。她只觉得一阵心跳、头晕、脚下软……甚至眼泪也在眼里打起转来。这个坚强的、她久已敬仰的同志就将要变成她的爱人吗?而她所深深爱着的、几年来时常萦绕梦怀的人可又并不是他呀……
可是她不再犹豫。真的像江华这样的布尔塞维克同志是值得她深深热爱的她有什么理由拒绝这个早已深爱自己的人呢?
道静抬起头默默地盯着江华。沉了一会儿她用温柔的安静的声音回答他:“可以老江。我很喜欢你……”
江华对她望了一会儿突然伸出坚实的双臂把她拥抱了。
夜深了江华还没有走的意思道静挨在他的身边说:“还不走呀?都一点钟了明天再来。”
江华盯着她幸福使他的脸孔着烧。他突然又抱住她用颤抖的低声在她耳边说:“为什么赶我走?我不走了……
道静站起来走到屋外去。听到江华的要求她霎地感到这样惶乱、这样不安甚至有些痛苦。屋外是一片洁白雪很大还掺杂着凛冽的寒风。屋上、地下、树梢甚至整个天宇全笼罩在白茫茫的风雪中。道静站在静无人声的院子里双脚插在冰冷的积雪中思潮起伏、激动惶惑。在幸福中她又尝到了意想不到的痛楚。好久以来刚刚有些淡漠的卢嘉川的影子想不到今夜竟又闯入她的心头而且很强烈。她不会忘掉他的永远不会!可是为什么单在这个时候来扰乱人心呢?她在心里轻轻呼唤着他眼前浮现了那明亮深湛的眼睛浮现了阴森的监狱也浮现了他轧断了两腿还顽强地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景象……她的眼泪流下来了。在扑面的风雪中她的胸中交织着复杂的矛盾的情绪。站了一会儿竭力想用清冷的空气驱赶这些杂乱的思绪但是还没等奏效她又跑回屋里来——她不忍扔下江华一个人长久地等待她。
一到屋里她站在他身边激动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地低声说:“真的?你——你不走啦?……那、那就不用走啦!……”她突然害羞地伏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并且用力抱住了他的颈脖。
天刚刚亮幸福甜美的梦还在矇眬地继续着。突然一阵扣门声把两人同时惊醒了。这打门的声音虽不高但急促紧迫似乎有什么严重的事。他们两个同时从床上一跃而起互相用沉重的探询的目光在晨曦中凝望了一下。
“有什么重要的文件吗?给我吞下去!”道静用沉痛的小声急促地说并且掀起枕头准备寻找什么。
“冷静!”江华只说了这两个字就悄悄披起衣服走到窗前侧着身从门缝向外窥探。
就在这时随着叩门声有一个微细的女人的声音传了进来:“小林开门!是我——晓燕……”
“晓燕?……”
江华返回身赶快穿起衣服道静却披着衣服就跑去开了门。门一开晓燕就踉跄地走进屋里。她眼镜也没戴头乱蓬蓬当她抬头看有一个男子站在道静的身后她吓了一跳但她没顾得和他打招呼却一下子抱住道静的肩膀哭了。这个沉静温厚的姑娘大改常态:她呜咽地哭着眼泪纵流着却一句话也不说仿佛被什么沉重的绝望的悲伤撕碎了心。
“晓燕冷静一点有什么事就告诉我吧!”道静的声音温存、真挚好像她们间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变故一般的亲切。
但是眼泪流湿了道静的肩背晓燕还是说不出一句话。
道静也不再说话只是抱着她轻轻用手抚摸着她抽*动的胸口。
“小林我对不起你!……我告诉你……”晓燕极力抑制住自己想说话刚哽咽地说了一句又说不出了。等了一会儿她才拭着眼泪抽噎着说:“郑、郑——君——才是……是个叛徒、走狗我、我才知道!……”
过于沉重的意外打击使得王晓燕涌流着激泪。过了半天才能把她所现的、所遭遇的一切告诉道静和江华。
戴愉在王晓燕面前自称是北平**的市委书记王晓燕爱他敬重他。所以当道静和她断绝音讯以后她相信了他的诬陷竟在悲伤中把对道静的印象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但是慢慢的她对他的印象有了改变——他的精神越来越不正常萎靡、颓丧说话时而侃侃而谈头头是道似乎叫人非服从不可;但时而又吞吞吐吐自相矛盾。在他身上常常闻到酒味嗅到女人的脂粉香而他又在用各种言词来掩饰。由于他在私人生活上暴露了许多可疑的痕迹她联系到政治上也就对他起了怀疑。他真是市委书记?而王晓燕自己的所谓“党员”是真的吗?北大王忠那些人专门打击好同学会是好人么?而林道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在失望中她就开始注意他的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