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静看着姑母那张黧黑的布满皱纹的平凡的脸,忽然颖悟似的想道:“她,就是她和可敬的江华在并肩战斗?……”
“闺女,”姑母的声音是温柔、慈爱的,她拿过自己的花样篮子,小声说道,“好闺女,我真是对不起你们,没有早跟你们联系,可后悔也晚了。现在,咱们说眼前的吧——眼下敌人很疯狂,你该躲一躲才是。”
“姑母,”道静不由自主地也这样称呼起来了,“我哪里也不去,我有这些学生——我不能走啊!”
姑母的脸上浮上了一丝苦笑。她轻轻抚摸着道静柔软的小手:“孩子,革命可不能任性呵。你在这里掩藏不住,我不能留下你白白往虎口里送……我知道我们早晚得胜利,可是目前,站在矮房檐下,你就低低头吧!”姑母没有讲革命有进攻,也有退守,要保存有生力量等等;她只是根据事实,说服道静赶快离开这儿。
“姑母,我没有地方可去呀!您给我找个地方吧。”
“那么,”姑母想了一会儿,轻轻说,“闺女,既然没处去,那你就跟着我吧,我想法子安置你。”
“您要带我走?”道静笑了。可是接着她又忧虑地说:“姑母,可是您别忘了我那些学生呵,还有赵毓青——这是个很好的青年同志,也叫他们捉去了。”
姑母点点头。她总是微眯着的眼睛张开了——这双憔悴的暗淡的眼神突然变得年轻人似的热情激动:“闺女,别难受。咱们到胜利那天再跟反动派算账……你知道,我那小子——你听说过李永光吗?他、他最近才死啦,为革命牺牲啦……做娘的,心上的肉,够多痛呵……可是这不算什么,不算什么,孩子呵,不算什么……”
姑母摇着头喃喃重复着“不算什么”,可是眼泪却顺着她多皱的面颊像泉水般涌流出来了。
“姑母,”道静凝视着这张悲痛的脸,情不自禁地说道,“姑母,别难过!您失掉了一个孩子,可是,还有好多好多……”好多什么她说不下去了。
姑母和道静约好了过两天来接她,就挎着篮子蹒跚地走了。她刚一走,道静拉住刘秀英的母亲赶紧问:“大嫂,告诉我,把这个老太太的事情多告诉我点!”
“我也说不太清。”刘大嫂说,“就知道她和她男人全是好庄户主,住在离这廿五里地的大王庄。日子穷,一亩地也没有,他们两口子全给财主家做活。后来高阳、蠡县暴动时,她男人去参加,就牺牲在那边。剩下个小子李永光,也是个好小伙,他还偷着领导过咱这一带的许多斗争呢……这老太太可是个少见的人物,周围附近的农民们没有不认识她的,没有不喜爱她的。不管谁家有了遭难的事,她全有法子帮忙,有法子管。她就是这样风里来雨里去、成年累月地在咱农民当中工作着。”刘大嫂说到这里用衣角抹抹头上的汗水,拿起一只鞋底纳着说,“这老太太本事可大啦,白天出入地主老财家的高门大户,有时给他们帮忙做活,也有时贩卖些好东西给那些地主的老婆闺女;可一到夜晚,她就做起咱这边的工作来。”刘大嫂笑了。道静却还不满足似的瞅着刘大嫂,仿佛在催她,“再多告诉我一点吧!”
第二部?第七章
第三天的傍晚,姑母叫道静换了一身农村姑娘的衣服,就把她领到西边廿五里她的家里。走到这孤零的村旁小屋时,夜色已深了。姑母开了门锁,点上小煤油灯,昏昏的灯光立刻照出这间空空的小屋里,除了炕上一张破炕席,一条旧得褪了色的棉被和一个像小孩子似的大长枕头以外,什么也没有。
道静正用惊异、好奇的心情观看这个简陋的小屋时,姑母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情,说话了。
“闺女,”姑母说,“你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穷地方吧?没法子啊,箱箱柜柜的原是有一点,可是后来——全变卖啦。这倒好,变成个彻底的无产阶级,什么也就用不着惦记啦。”姑母说到这里笑起来了。她忙着用条帚打扫炕上的尘土,让道静上炕去坐。
道静坐在炕上,小煤油灯放在钉在墙上的小木板上,昏沉的摇曳的灯影和破窗纸外射进来的月光混淆在一起,突然给这间小屋笼罩上一层奇妙的色彩——仿佛神话中的森林小屋。道静端坐在炕上,望着朦胧的月光和灯光混合而成的奇异的光圈,她那富于浪漫幻想的热情性格,使她突然沉入到一种梦幻似的境界中。她很高兴,也很激动。
姑母在外间屋里的灶上引火烧水,道静就坐在炕上呆呆地想着——她也不知自己想的是什么。她只是觉得姑母的这个小屋那么新奇,与她过去见过的屋子那么不同。也许使她真正惊奇的还是姑母这个人吧,那么衰老、那么平凡,然而却又那么年轻、那么伟大……她想得出神了,等姑母端进水来放在炕上喊她喝水时,她才猛地跳下炕来,羞惭地拉着姑母的手,慌促地说:“姑母,您干么?我不渴……”